“那么——”苏徽拼着全身的力气揪住了她的衣袖,“你要怎么办?”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周嘉禾的寿数已经到了头,若不设法自救必定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凄然死去,但他同时又更加清楚,她的命数如此,就算是拼尽全力的反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徽从前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命数”,可现在他对此感到敬畏。他清楚的记得宣府城内的嘉禾满怀壮志豪情,告诉他,她必定会如她的父辈那样立下让人折服的功业,然而到了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迎来了惨败的结局,之前所做过的种种努力,都不过是蛛丝之上蚁虫无用功的挣扎。
“昆首辅已然仙逝,朝堂之中失去了柱石,混乱之中人人但求自保;辞远死了,是为了我而死的,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我曾经将他比作我朝的于少保,希望他能拱卫社稷,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建功立业;还有赵家那两个孩子,他们一向对我忠诚,我从前听许多人说过他们的不好,但我知道,他们所有的不好其实都替我担了恶名,他们此刻都被押入了诏狱之中,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席飞羽也被锦衣卫擒拿,他是个至情至性的文人,听说我被废之后,便作诗为我哀哭;长姊与我向来不和,然而她此刻被监.禁于府邸之中,有人说她想要救我……呵,这怎么可能?如果是真的,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苏徽攥住她衣袖的手一点点的松开,他无力的注视着她,头一次感到了无可奈何。
嘉禾看出了他的无力,眼神却还是温柔的,没有半点责怪或是失望的意思,仿佛是一个宽和的长姊,她抬手抚摸了一下苏徽的头发,说:“看你这模样,一定还未及冠。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难为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来到这里,找个机会我再送你回去吧。若心中真有建功立业的报复,就去好好读书,以你的年纪一定是来得及的。”
苏徽浑身一震。
“对了,你叫什么?”嘉禾又问,还是那样慈蔼的口吻。
现在的苏徽还是“云微”的形象,十五岁的骨架,无辜少年的模样,可是“云微”是存在于九年前的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现在怎么也有二十四岁了。
苏徽在离开端和三年的时候,性别应该是暴露了,他不知道嘉禾在听说真相又发现他不辞而别之后会有多愤怒,然而九年之后嘉禾注视着他,目光像是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难道是因为九年的时间太长,所以她早就把什么“云乔”、“云微”都忘了?
万一她没有忘记,时隔九年再看到一个和“云微”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她会不会觉得是见了鬼?又或者,苏徽该撒谎说自己是“云乔”、“云微”的弟弟?
可是苏徽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嘉禾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定了定神,他说:“我叫苏徽。”这一次他不想再取什么马甲名了。
“苏、徽。”嘉禾点头,“《尔雅》有云:徽者,美善也。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包含期许。你是哪里的人?眼下为谁效命?皇位更迭之时朝局最为混乱,火中取栗的勇气值得赞赏,可你却也该为自己的亲族考虑。”
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的平和自然,就好像眼前这张脸她真的全无印象。
这一刻苏徽忽然又想把自己曾经用过的马甲全都找回来,直接当着嘉禾的面宣布,自己其实叫云徽,是云乔、云微的弟弟,看她怎么反应。
“长公主。”董杏枝上前,“这人来路不明,臣从前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是不要与他多说什么了。”
之前苏徽昏迷在万寿宫前的时候,董杏枝发现了他,却向嘉禾提议要杀了他。因为担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苏徽会连累嘉禾。
但嘉禾却救了他,此刻听到董杏枝的话后,她无谓的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苏徽心中一紧。
“他来了。”这时嘉禾忽然看向了窗外,幽幽的说道。
苏徽侧耳,隐约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脚步声。
新帝在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万寿宫。
这位才从乡下被接来北京的天子是个瘦小黝黑的青年,偌大的紫禁城比起他过去居住的茅屋要奢华广袤了何止千百倍,他在狂喜之余深深的不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带齐身边的侍从,就好像被许许多多的人围绕着他就不会害怕,排场足了他就有了帝王的威严。
他不是第一次来万寿宫了,嘉禾早已习惯。
她在禅位之后不但失去了皇帝的身份,甚至连太上皇都算不上,成了所谓的“长公主”,辈分上是新帝的姑母,名分上是他的臣子。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失去了权势与地位之后,她其实理应诚惶诚恐的伏跪在新帝的脚边表露自己的忠诚,可是奴颜谄媚从来不是她之所长。自她被废至今,新帝来了十三次,这十三次的相处之中,她没有哪一个对这个年轻人客气过。
“长公主是否要去……接驾?”董杏枝是清楚嘉禾之为人及品性的,她开口询问嘉禾这一问题,其实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我不去。”嘉禾说:“你去吧。我到后院赏会花,虽说到了秋天百草凋残,可总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可供人仰望感慨。”
苏徽记得在夏烈宗的起居注上的确记载过,说嘉禾被废之后,“常有倨傲不平之色”,于是烈宗“深惮之”。
起居注上未写明烈宗是否真的指使过下人毒杀嘉禾,可“深惮之”这三个字背后泄露出的态度,就足以说明很多的事情。
趁着脑内的AI还在关机状态,苏徽飞快的对嘉禾说道:“陛下……不,长公主,新皇帝不是仁善的君子,不要挑衅他。”
“我知道。”嘉禾轻轻一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口吻,“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后来的报仇雪耻,再不济效仿刘禅,乐不思蜀未必就不能换得平安寿终。所以……”她转头看向了董杏枝,“你得去接驾。”
董杏枝伏跪在地,朝着嘉禾叩首一拜,“长公主说的那些大道理臣都不懂,臣只知道忠臣不事二主,新君每每来到万寿宫羞.辱长公主,长公主却总让臣以礼待之,谨慎侍奉,这于臣而言实在无异于酷刑,长公主不如赐臣白绫一匹,让臣效仿方辞远方学士以死尽忠!”
“你这人哪。”嘉禾叹了口气,“十多年了,还是这样倔强偏执,不讨喜。你死了不是为我尽忠,你该活着才是。”
嘉禾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之志,可她却希望董杏枝能够活下去。
“听话,杏枝。”她说:“这是朕,给你的命令。”
董杏枝伏地泣不成声。
说着她又看向了苏徽,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后者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不管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我都会找个机会将你送出去。”
“我不信。”苏徽又一次扯住了她的袖子。
嘉禾那双没有什么情感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涟漪。
“我不信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出自真心,我也不信你真的成了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他牢牢的盯住了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过去嘉禾的痕迹,“你不甘心,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眼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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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剧透
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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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三章
夏朝的新君搓着过去因为耕作而留下了厚厚茧子的双手,一步步的走近了万寿宫。心中怀着满满的忐忑。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一直是个寻常的农人,还是那种并不算勤恳老实,总被邻里嫌恶,十八九岁都还未找到媳妇的那种乡间懒汉。忽然有朝一日一群人拥上来给他披上了黄袍,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天下的主宰。
最开始他吓得两腿发软,在来京的路上嚎啕大哭,在进入紫禁城的那一刻甚至几乎昏倒过去。他就算是再怎么混不吝的人,也不敢做谋朝篡位的梦,可他身边的人不断的告诉他,这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他是先帝同宗同族的侄孙儿,流着真龙天子的血。过去十多年待在金座上的那个女人不过是暂时顶替了他的位子而已,现在是她该把皇位交还给他的时候了。
毕竟,这是个女人哪。你见过你村里养着的母鸡打鸣吗?见过公鸡下蛋吗?造化分阴阳,各有其司职,女人主政,便是乱了章法——臣子们都这样和他说道。
他于是渐渐的也就想通了,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不是谋朝篡位的逆贼,倒是被人窃取了尊位十余年。如果不是周嘉禾,他早十二年就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每一次来万寿宫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他想他是理直气壮的来讨还自己失去的东西。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近万寿宫的时候,他又不自觉的心虚,身上的龙冠龙袍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又变回了乡下人的粗麻衣裳。
他那被废去皇位的姑母果然不曾如他期待的那样诚惶诚恐的站在万寿宫门前迎接他的到来,这一次出现在那里的又只是姑母身边的那个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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