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起面色认真地答应下来。
他方才之所以说一切事宜都已由嬴将军安排妥当,为的就是显现出自己的生疏与缺少主张。
而这种状态。恰好正是晋擎云最愿意看到的。
仿佛一切尚且都还在他的掌控之内。
可他这个精明一世的祖父,此生却是真正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毕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却不知这世上,最容易伪装的并非聪明优秀。而是愚钝平庸。
晋擎云看了一眼窗外,忽然问道:“怎不见阿瞒?”
晋擎云年轻时也是出入过战场,经过一番锤炼的人。听力与感知力极佳,再加上阿瞒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暗卫。对其气息十分熟悉。所以眼下轻而易举的便察觉到了,一直贴身‘保护’晋起的阿瞒,此时并不在周围。
晋起不以为意地答道:“孙儿有事交代了他去办。”
晋擎云见他神色平常,便也未有过问是什么事情,只略一点头,又露出了些许慈和的笑意,道:“出发之日在即,这几日你便好生歇养着,只需养足精神,旁的一概不用去操心,祖父自会安排好一切。”
“谢祖父。”
“时辰已过晚了,且回去歇着吧。”
“是。”晋起起身行礼道:“孙儿告退。”
晋擎云目送着晋起离开书房,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深沉。
他这个孙子,除了不比阿铭有世家气度之外,其余的地方竟是越来越像阿铭了。
尤其是这幅,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从不多去过问他人的行事做派。
打从进来到离开,竟连有关阿觅的一言半语也不曾过问过。
阿觅明里暗里对他的为难,他这个做祖父的也十分清楚的看在眼里,之所以没有阻止,便是为了让他能时刻明白,自己在晋家身处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地位,以免其恃宠而骄。
可今日阿觅犯了这样的错处,受到了这样的惩罚,他却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屑拿出虚情假意来关心打探。
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高贵。
这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与自律……恰巧是阿觅缺的那一份。
且很懂得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从不让人觉得逾越。
有着自己的主张,却偏生又不让人觉得无法掌控。
可这一切,却远远也抵不过那双蓝色的异眸。
晋家,永远都容不下这样一双眼睛……
晋擎云眼底神色渐冷,望着微微跳跃着的烛火,却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轻叹,似是有些倦怠,又似是一声叹息。
“老爷……”
老仆从外间走进,佝偻着身子低声提醒道:“老爷该回房歇息了。”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道:“老夫人也还没歇,等着老爷您回去呢。”
“她还没睡?”晋擎云花白的眉头一皱,片刻之后却是道:“回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手头上尚有事未处理完,今夜就且歇在外书房了,让她早早歇了吧——”
话到末尾,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轻叹。
这个时候还不睡,那是明摆着等着他回去‘兴师问罪’呢!
她老病浸身,如今已经鲜少能下床走动,今日听说他动用家法体罚了晋觅,挣扎着要下床阻拦,被丫鬟一番劝阻。竟是急的昏厥了过去,直到昏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二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她的脾气晋擎云是知晓的,他又是什么样的性子,岂会怕她那点脾气,之所以不愿回去,只是厌烦罢了。
通日里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他来处理拿主意。已是疲惫不堪。哪里还有精力去应付她的脾气。
又因看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不愿与其计较争执,便尽力躲开。
老仆闻言犹豫了一下。大约也是明白晋擎云的想法,遂也不再多劝,恭声应下之后退至内间,仔细地叮嘱了一番守夜的仆人多备些银丝炭。又让人去加了一床厚棉被,亲眼瞧着没了任何错漏之后。才回了正院回话。
回话之后,正院里便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类似于器物被砸在地上的声音传出。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却无一不在心底暗自嘀咕。老夫人宠爱大公子固然没错,可这么一把年纪了却还这么大的气性,不知道收敛一二。身子不被压垮那才是怪事……
而事实果然也不出众人所料——
半个时辰后,晋擎云这边刚准备在书房下榻。那边便听得下人慌张来禀,说是老夫人中风昏厥了。
晋擎云闻言匆匆披衣坐起,随着下人赶回了正院。
晋余明谢氏等人也被惊得全无困意,比晋擎云还要早一步赶到了锦容院,此际正一脸紧张的守在老夫人床边。
就连几个稍微大些的姑娘也被扯着一同过来了,几个小姑娘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却也隐隐意识到这个平素只宠爱哥哥,鲜少给她们好脸色的祖母要出大事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跟在谢氏身后,不敢随意发出半点动静。
不光是几个小姑娘,就连谢氏与晋余明也都大气不敢出一声,只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正为老夫人施针的杜大夫身上。
已过花甲之年的杜大夫曾也是一代名医,早年退出杏林,被重金聘请在了晋国公府只为晋家人效力,手底下也有几个徒弟,故而平日里也比较轻松,像今次这般大半夜的被人掀开被子拽起来,倒还是头一次。
但得知是老夫人出了事,便也不敢表现出半分不高兴。待赶过来得见了老夫人的状况之后,更是被惊的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神,一番诊治下来,穿在里面的薄衫都已被冷汗浸湿。
外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晋余明与谢氏转头望去,见是晋擎云带着下人走了进来,连忙上前低声行礼。
“父亲……”
晋擎云抬手示意不必多言,看了一眼床边的情形,皱眉问道:“情况如何了?”
“杜大夫正在为母亲施针。”晋余明满面担忧,却绝口不敢提方才杜大夫的那句‘命悬一线,凶多吉少’。
晋擎云紧紧皱着眉头,却也并未上前打扰杜大夫,而是在一侧坐了下来,脊背挺得一如既往的笔直,双掌微微握拳放在腿上,目光幽深成一片。
……
“你们听说没有,昨夜里晋老夫人中风了……”
“啊!严重不严重?”
“命都险些丢了……你说严重不严重?亏得他们府上的杜大夫医术了得,才硬是将人从鬼门关前给救回来了……”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说是瘫了……半点也动不了了,嘴也歪眼也斜的,话都说不明白——”
听着的小丫鬟惊异地“啊”了一声,满脸复杂地说道:“这样活着……倒还不如……”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压的又低又细的女声厉声打断——“你们俩一大清早的在这嘀咕什么呢!公主还没起身,要将公主给吵醒了……看不有你们受的!”
两个同是白皙皮肤高鼻梁蓝眼睛的小丫鬟闻声立马缩起了脖子,不敢还半句嘴。
训斥了二人的蓝衣侍女又威慑地瞪了二人一眼,适才转身回了房,又将房门无声的关上。
撩起隔开内外间的珠帘,放轻了步子走进去,一抬头却见床幔已被拨开至两侧,一身浅紫色中衣的冬珠正盘着腿坐在床边,满头青丝披在脑后,一对较寻常女子略为上扬浓密的眉紧紧皱着。
侍女一瞧这模样,神经立马就紧绷了起来,走近了问道:“公主怎么醒了?可是被外头的响动给吵到了?”
“乌吉。”冬珠抬起头来看向她,一双眉依然紧紧皱着,却招了招手,示意侍女过去。
名唤乌吉的侍女半是不安半是不解地走了过去。
低声询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冬珠示意她附耳过来。
侍女心中越发疑惑,却顺从地欠下了身仔细倾听。
……
“快开门!都什么时辰了,我说你在里头做什么呐!”
梁文青将房门拍的啪啪作响,急声催促着房内的江樱。
正睡得正熟的江樱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过来,豁然一睁眼,犯了会儿癔症,方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夕,而后便忙地起身下床,趿拉着鞋子将从里面闩起的房门打开。
房门一经被打开,外面的光线顺势照射进来,晨光虽弱,却也刺得刚醒过来的江樱眯起了眼睛,一面含含糊糊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门外的梁文青倒退一步,伸出食指对着江樱指指点点着,一脸匪夷所思地道:“衣裳没换,头也没梳……合着你竟然睡到现在还没起来!”
她还以为她早该准备好了呢!
“你还记不记得今日要去办什么要紧事了?”梁文青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
连她这个事外人都重视的不行,早早地便醒了,她这个当事人倒好,竟能蒙头睡到现在……由此看来,缺心少肺也是一桩了不得的本领!
适应了外面光线的江樱这才得以睁开眼睛,看着显然已经收拾停当的梁文青,揉了揉眼睛,点点头,“记得啊。”
见她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梁文青气愤的一咬牙,直接揪着衣领将人拽进了耳房里,拿浸过水的冷帕子往江樱脸上一捂,终于得见这货稍微清醒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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