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见的地点在文华殿偏殿。
李芳远到的时候,陈云甫已经在了。
和李芳远穿的正式且隆重截然相反,陈云甫并没有穿自己那身华贵至极的国公服,甚至都没有穿印有飞鹤的一品官袍,他穿的,只不过是一身青花刺绣白袍。
眼下金陵热的要人命,这一身轻便的苏绣穿着多舒服。
至于这样穿是不是有些不够尊重外交礼仪?
大明和高丽是宗藩主从地位,不是邦交国平等地位,陈云甫这个宗主国的宰相在礼法上和高丽国王是平级的,比此刻的李成桂还高一级,见李芳远?
那就是老子见儿子。
“小国下使李芳远参见上国少师。”
来前的路上,礼部的官员自然已经教过李芳远对陈云甫的称谓,虽然怎么叫都成,不过陈云甫既然选定了少师,那就称少师。
“贵使来了,请坐吧。”
陈云甫含笑点头:“贵使此番来我大明,是有何事皆可直言,圣上日理万机,无暇亲自接见,什么事本辅自会转达。”
李芳远连连点头称是。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就不配见到大明皇帝。
他爹李成桂,毕竟是个‘反贼’啊。
“少师,高丽王室一族昏聩残暴、倒行逆施,早已纲常破败、不得民心,高丽子民苦王氏一族久矣,皆拥戴和宁大君为新王,可和宁大君毕竟是臣子,不敢行篡逆之事,故而即使民心所向,也是惶恐不安,故而遣下使来上国,伏聆训示。”
李芳远一躬到底,双手高高捧起一封国书。
“此为家父和宁大君亲笔所书,同时,家父贡良驹五千匹、金银十万、奇珍百箱为此番朝贡之礼。”
李成桂好大的手笔。
陈云甫没有接国书,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谦卑且恭顺的李芳远,任由后者一直躬着身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这么厚的一份国礼,一旦收下,就要默许放任李成桂篡权。
虽然历史上朱元璋不愿意承认李成桂自己还是篡了权,变高丽为朝鲜国,可到死,李成桂都没当过一天朝鲜国王。
只要大明一天不下敕封的诏书,李成桂就一天不敢僭位称王!
这个名,太值钱了。
躬着的时间一长,李芳远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汗水,自额头噼里啪啦的掉在京砖上,声音在安静的殿中一直回响。
终于,就在李芳远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陈云甫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贵使快免礼吧。”
呼,累死个人。
李芳远连忙直起发酸的腰,以为陈云甫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屁颠屁颠的带着谄笑就要将国书递给陈云甫,谁知道后者抬手又拒绝道。
“高丽与我大明今年的朝贡礼已经在年初时就送抵了,这份礼,我大明不好再收,贵使还是带回去吧,哦对,贵使远道而立,走的时候,顺便带些我大明的土特产回去,本辅马上着人准备。”
听到陈云甫不愿意收下,李芳远顿时急了,出声言道:“少师。”
“来人,送贵使回驿馆。”
陈云甫转身就走,三步后停下,扭头看了一眼李芳远:“话说,自打我大明新帝登基以来,贵国国王还从未来朝贺过,这实在是太失礼了,贵使回去后,一定要转达本辅的话,命你高丽王即刻来京,拜贺新帝。”
说完,陈云甫迈步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芳远。
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皱眉苦思良久后,李芳远顿时眼前一亮。
这事有门!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你自尽吧
打发走李芳远,陈云甫马不停蹄的又跑到文华殿正殿,在这里和户部尚书葛循、通政使蔡瑄一道同会见了此番来京的山东左布政使赵子良。
这天天,忙的跟陀螺一样,连轴转。
陈云甫有时候都在想,自己要能带个分身术的金手指该多好。
作为陈云甫的秘书,杨士奇不止一次说过‘少师可比诸葛武侯辛劳的多’
这可不是吹捧陈云甫,而是实事求是。
蜀汉地不过两省,口不过寥寥两三百万,顶了天又能有多少事。
就说现在山东出的这档子事要是换到当时的蜀汉境内,你要让诸葛武侯来办,他还真没本事办好。
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山东济南五府的支流干涸,导致近乎全省粮荒,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老百姓等米下锅,等水止渴。
“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云甫来到正殿的时候,葛循、蔡瑄还有赵子良三人早都抵达且已经聊了很长一阵时间,见到陈云甫来到,刚打算起身作揖问礼,就被陈云甫挥手打断。
“礼就免了,抓紧说正事,济南五个府的支流竟然同时干涸,致使山东全省断粮,这怎么可能,到底是什么原因,另外,如此大一件事,为什么之前一点苗头都没有。”
赵子良硬着头皮说道:“今年入春之后,山东就一直没有下雨......”
“你是想和本辅说,山东现在的情况完全是因为天灾了?就算不下雨,也不可能全省的河道集体干涸,黄河呢、大运河呢,都干了不成!”
赵子良顿时语挫,随后连忙言道:“也不全是,山东今日之祸早有端倪,早些年,黄河山东段的上游就已经开始逐渐淤塞,今年大旱,上游的水也少,加之河道淤塞,这才彻底断了水源。”
河道淤塞可不是一年两年突然就暴露出现的问题,那是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形成的地质现象,就像当年北宋的回河之争,改道黄河就是因为黄河故道淤塞。
而宋朝的黄河故道是沿用的东汉黄河,公元二十五年,换言之,足足将近一千年。
现在明朝离着北宋真宗年过了多久,三百七十年。
其中山东段的河道形成淤塞现象并不难理解,这是因为当年宋朝改道时形成的黄河流段完全是黄河水自己冲刷形成的,并非人力挖掘。
河床浅且不平,淤塞泛滥都很正常。
“早些年就发现了端倪,为什么不报,现在赶上大旱年,彻底绝了水源,山东五百多万百姓断了秋粮,你坐不住了,知道报了?”
陈云甫冷笑,而后抡起手里的奏本直接扇在赵子良的脸上,这可把葛循、蔡瑄两个人全给看傻了。
当朝首辅怒扇一省布政?
这,这不纯纯一点素养都不讲。
赵子良挨了这一下也是晕头转向,但随后陈云甫的话就让他马上回过神。
“老子现在恨不得活剐了你,你这一身肉,够不够山东老百姓分食的!”
“噗通。”
赵子良直接跪了下来:“下官该死!可是,可是少师您听下官解释,下官也不想啊,前几年国朝忙着打仗,还要往山东摊派徭役,下官那时候只是山东左参政,就算发现了,也是人微言轻。
后来,后来洪武二十二年,下官履任山东布政使,也确实给朝廷上过奏疏,可陛下他没有批复啊。”
洪武二十二年,那时候陈云甫正好赋闲在吴中县。
陈云甫猛然把目光对向蔡瑄。
“子立,有这事吗?”
虽然是陈云甫的党羽手下,可蔡瑄太清楚陈云甫的为人了,他现在也是吓的满头大汗,连忙起身说道。
“是有这事,下官当年向太上皇汇报过,太上皇觉得黄河某一段出现些许淤塞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事,那时候国库也没多少钱,就、就没问,谁能想到今年,今年山东会出现那么大的旱情。”
动不动就是谁能想到,意料之外这种废话!
“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种道理,你们这些个六部九卿都是二品、三品大员,全他娘的是猪,不懂吗!”
陈云甫的心里在咆哮,他是真想把这句话骂出来,可是没办法,蔡瑄说了,他汇报过,朱元璋也没当回事,那能骂吗?
只能自己憋着。
可不能骂老朱,不代表陈云甫不能骂跪在那的赵子良。
“你说洪武二十二年,那到现在都四年多了,你上过一道疏吗?”
“下官当年见中央没有批复,便,便也就没有再当一回事,觉得只要不出旱年就不会有大问题。”赵子良低头自责道:“下官该死。”
“你确实该死。”陈云甫指节捏的发白,恶狠狠的说道:“你现在立刻滚回山东去,先保障赈灾和济水的事,处理完之后你就自尽吧,但凡山东有一个老百姓饿死,本辅一定活剐了你,滚!”
这是陈云甫入仕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的暴怒,更是他自从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第一次骂人。
此时此刻,哪还有什么涵养气度可言。
赵子良什么话也没说,他甚至没去质问陈云甫有什么权力决定他这个一省布政的生死,因为当山东断粮的那一刻开始,赵子良自己心里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是死定了!
甚至,万一旱情灾情严重,真要饿死大量百姓,九族能不能保住都在两可之间。
好在古代的老百姓都有存粮的好习惯,即使现在灾情全面爆发,靠着存粮,山东还没有出现一个人饿死,但是旱灾的可怕不单单是断粮,还有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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