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郝普颓然道:“适才从玄之的居处,找到了多份被截留的告急文书,最近的也在十天之前了。大概是担心岭南战事的消息被行旅带来,他随即又告诉我,灵渠近期水浅,不能通行,要我以郡府的名义行文,暂时关闭灵渠通道。”
黄晅微微颔首。
灵渠航道被封闭了,这就是他来到零陵时,在湘水见到许多船只停泊的原因。当时黄晅一度怀疑,江东人就藏身在这些船只上,结果花了几天秘密探察,一无所获。
“此时黄柄就在邓玄之的庇护下,住在郡府之中,又利用郡府的便利,向荆南各地派遣人手,发起煽动。此时蛮部叛乱愈演愈烈,荡寇将军连连发出号令,使得荆州军的机动力量陆续被派遣到各处深山巨壑平叛。在荆州军被分割、吸引、牵制的时候,各路蛮兵中的可战之人反而被聚集到了零陵。他们驻扎的位置,或许便是邓玄之安排的某处军营。”
郝普擦了擦汗,低声骂了一句。黄晅说到这程度,以郝普的经验,接下去的情况他自己就能推断出来了。
“灵渠上往来的商旅肃清之后,他们反而能够利用灵渠通道,肆无忌惮地运送大批兵力南下,对苍梧郡形成四面围攻之势!这样的话,吴巨肯定是完了!而吴巨一旦出事,整个交州就要迎来新主人了!”
“没错。”
“可是……可是……”
郝普又气又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的是,邓玄之是他在新野时就结识的好友。当日邓玄之所在的民众遭逢劫贼,是郝普领兵解救。两人彼此深相结纳,已经有十年的交情了。邓玄之对郝普的指点往往有奇效,所以郝普才能由一个武人的身份展现政务上的才能,最后得以出任零陵太守。
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时候站到了江东人那一边?郝普竟然一丁点的异状都没发现!难道这么多年下来,零陵太守都只是江东人的傀儡吗?
怕的是,邓玄之自称无意仕途,始终是白身,所以才赢得了郝普的信任。而他在零陵的权力,完全依赖郝普的放权。也就是说,是郝普的放纵,给了他肆意妄为的机会;是郝普的放纵,使得零陵郡的力量成了江东的帮凶!
江东人毕竟是“盟友”。他们不敢、也没有能力明着攻取交州,只能用这种阴损鬼祟的手段。偏偏这手段成功了,最主要的突破口就在零陵!身为太守,却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日后自己怎么去面对玄德公!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着想着,双手都因为激动而发抖。他将双手压在案几上,想要控制住颤抖,却带着整个案几也格格地抖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旗号
从战略地理的角度来看,荆州相对于扬州、益州,有先天的不足。
在外,各个方向都没有天险阻隔。而在内,因为地势卑湿之故,陆路交通十分艰难,而承担水路交通的灃水、资水、沅水和湘水,乃至江水,都需要经过江东水军控制下的洞庭才能彼此连通。
既如此,玄德公占据荆州以来,始终保持着对外强势,务求将压力逼迫到外界。
在北线,关羽咄咄逼人以向荆襄;在南线,依靠赖恭和吴巨两人,拉拢苍梧以牵制交州;在东线,依靠此前军事和外交的胜利,把江东的力量压制在洞庭以东,从而保障了交通线的基本通畅。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玄德公入蜀,荆州军的主力大部随同,荆州军府的强势姿态也就到了头。
关羽再怎么能征善战,机动兵力的劣势是明摆着的。诸多得力人物随玄德公西去之后,留在荆州的文武无论声望、才能,多非第一流人物。
此前曹军主力南下,直接围攻江陵,而荆州军不得不召集荆南各部郡兵全力参战,付出的沉重代价之后才将之击退。这场胜利固然向河北、中原展现了威势,落在江东人眼中,却恰足以体现虚弱。
这种虚弱,已经足以成为江东人生事的理由。毕竟乱世中的盟友哪有真的,为了各自的利益,从来都是一边撕破脸皮,一边涂脂抹粉地重新画上。
对江东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扩充自身力量,而如果同时还能遏制荆州近邻,使之陷入战略被动、无以发展的困境中,那就更好了。
至于玄德公的后继反应,哪怕在郝普、黄晅这个层级也能猜想得到。天下大势如此,孙刘联手对抗曹氏的局面短期内不会改变。只要江东的嘴伸得够快够猛,先把肉吃到肚子里……玄德公终究不可能翻脸把他们的脖颈子砍断。
所以江东人就这么做了。先期他们只派出几个小人物轻轻拨弄,就使得荆蛮四出作乱,各地郡府应对艰难。
及至此刻,分明是荆州治下的荆州,可江东人偏偏就在荆州文武的眼皮底下从容调集人手、穿行要隘,去攻打玄德公在交州最重要的依附势力苍梧吴巨。
严格来说,是在郝普的眼皮底下。
他身为零陵太守,其实只管治半个零陵,境内的要隘就只灵渠一处。结果灵渠竟被他人所用。
就算玄德公如今身在汉中、虎视眈眈以向长安;荆州毕竟是他起家的领地。就算不能对外扩张,至少也不该像现在这样,被渗透的如同筛子一般!
郝普是玄德公的元从没错;玄德公让他做二千石的太守,是为了酬庸没错。但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承担责任?他有几颗脑袋来给荡寇将军关羽行军法?
“吴巨……吴巨在苍梧郡经营多年,应该还在坚持吧?如果我们立即禀报江陵,发兵救援……”郝普喃喃地道。
黄晅摇了摇头。
他的心情也不好。
前后忙活了这些日子,承担了这样大的压力,结果如何?
你郝子太看不住太守府,也看不住灵渠要隘……那你在零陵太守任上究竟干了什么?你但凡有一丁点才能,只要堵住灵渠这一个地方,我黄某人就把步骘和黄柄都抓住了!
一人一骑南下,平定波及五郡的荆蛮叛乱,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说到玄德公面前,都有面子!
结果呢?
郝子太你莫非是傻的?现在还说什么,发兵救援?
对方在多日前就发起了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而我方这会儿再请令发兵?编组适合前往岭南的兵力、调度物资支持、重新打通灵渠……哪一项不需要时间?
吴巨十有八九已经完了。
吴巨在蛮夷众多的苍梧立足,一手驱逐与他不合的交州刺史赖恭,一手对抗世居岭南的绥南中郎将士燮及其家族,又容留、驱使区景等名著南土的骄兵悍将……此人绝非无能之辈。
可孙权为了对付他,与士燮兄弟合兵出击。在南方动用了交趾、合浦、九真、南海四郡之兵,而在北面,则通过灵渠运送了精锐的武射吏千余人和近万名凶悍蛮兵。敌我过于悬殊,吴巨坚持不了多久的。
吴巨一旦失败,玄德公在交州的多年经营也就完了。
交州七郡一旦打起孙字旗号,整个荆州,将要陷入到江东势力的两面威慑之下。今后零陵、武陵、桂阳三郡,都称不上真正的腹地了。
而以江东人的做派,在攫取了这样的优势之后,又会在与玄德公驰檄飞翰的过程中谋取怎样的利益……黄晅不知道,也不敢想。
他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在宗主面前吹那个牛,就不该闯到零陵来。现在掺和进了如此混帐的失败之中,有再大的功绩怎么拿出来讲?万一……万一被人揪出了攻打太守府的事情追究,说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晦气!
他站起身,向郝普再度施礼:“太守,我奉我家将军之令,前来捉拿煽动荆蛮之人。现在人已经捉到了,我要回去复命。事不宜迟,请您安排船只予我,我今夜就走。”
郝普连忙起身,扶着黄晅的手臂:“公昱,此刻我心乱如麻,正没主见的时候。足下就不能稍稍拨冗,指点我一日、两日么?”
身为二千石的太守,唯一仰赖之人是个江东的奸细。事到临头,居然只能求教于他人的部属!
黄晅瞧着郝普不安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俯首行礼,竟不起身。
郝普心头微沉,知道黄晅不想和自己这种即将倒霉的地方官混在一起。
他怅然松手,看着黄晅恭谨出外,又下意识地追出外头,哪里还见得到人?
头顶有寒鸦鸣叫声当空掠过,愈发显得凄凉。
厅堂外月色清朗,庭前铺设砖石的平整地面反射月光,仿佛落了一层雪。郝普愣愣地站了很久,打了个寒颤,喃喃地道:“他娘的,真冷!”
话音方落,隐约听见太守府外有喧闹声起。
正惊疑间,适才奉他命令去探察局势的一名从吏狂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府君!府君!湘水上有大批军船赶到,正在靠拢码头!”
湘水?船队?怎么可能?难道江东人夺了苍梧,又折返回来攻打零陵?
郝普猛地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刀。他竭力保持镇定,待这从吏奔到近前,才喝问:“哪里来的军船?什么来路?”
这从吏是本地人,口音原本和郝普大不相通,这会儿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更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是从湘水下游来的军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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