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暂时的栖身之所,脑袋里想象李嗣业会给他在碛西安置一个什么职业,反正不管干什么,都比留在京师当抄书吏强。
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推开隔扇门走出去,面朝着即将被阳光驱散的薄雾,兴奋地吟诵道:“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别了长安,从今之后,我将要离开这个地方。”
……
第三日黎明时分,长夜到了最漆黑的时候,安西留后院中一瞬间灯火通明,马儿的嘶叫声随之响起,兵丁们脚步啪啪的声音在院子中响起。
杜甫房间的门只被拍击了一下:“醒醒!准备出发了。”
他这一夜其实并未睡踏实,任何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出行的前一日都会遇到这种心情,对未知路途的期待,这种新鲜感使得他精神振奋难以入眠。
他把早已打好的包裹背在身上,站立在门前打开了隔扇,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火把映在他的眼眸中。
燕小四骑在马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收拾得挺快的,来人,给这位杜公准备一匹马。”
很快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被拉到了他面前,牵马的军卒问他:“会骑吗?”
“会的,只要不烈就可以。”
“这是温顺的大食马。”
杜甫踩着马镫骑上去,跟着许多骑马执旗的兵卒来到坊间街道上。这些人开始重新整队,队首队尾均有绛色旆旗,还有四种颜色不同的旗帜,用来区分和指挥不同的兵种。
等队列整合完毕后,散乱的场景就变成了几排列整齐的火把,杜甫却不知该如何混入队列中,他无论策马立在哪儿,都显得分外突兀。
燕小四从队伍中回过头来,朝杜甫招招手说道:“杜子美,你的马就跟在我的马后面。”
这时天边丹凤门楼上的钟磬终于响了起来,于是长安城内各条街道都敲响了街鼓,平康坊的坊门也被吱呀一声打开,等候在坊门前的百姓就像被解放了天性的鸟儿,一窝蜂地都跑了出去。
“出发!”燕小四高声下令后,两百人的马队行出平康坊,沿着横街来到皇城门前的通化坊都亭驿。
兵卒们从都亭驿的仓库中取出了刀枪,立在初冬的寒风中等待节度使姗姗来迟。
李嗣业骑着白马到来,本来熙熙攘攘的队列突然鸦雀无声。他身穿一袭紫袍,身后披着玄色披风,跟随他的是段秀实和婢女道柔。扛着六纛的牙兵们在他们身后,虞侯和横吹队分列两旁。
燕小四带着杜甫来到了他面前。在马上叉手道:“这位就是大夫您说的杜甫杜子美,卑职给你请来了。”
杜甫连忙要翻身下马见礼,被李嗣业抬手拦阻:“日程紧凑,不必多礼,燕小四和杜子美跟在我后面。”
“出发。”
安西节度使清一色的枣红马队沿着金光门横街往城外走去,这时天边已经渲染出红霞,城门郎低头朝下眺望,望着安西军牙兵庄严整齐的队列,不由得低声赞道:“俺在城门上见惯了节度使进出京师的队列,就属安西节度使的牙兵们精神头足,这真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呐。”
第638章 驿站人情多消磨
长安城西的驿站道前,成群结队的人坐卧在地上,有随从相伴的官员,也有形单影只的小吏,无事看热闹的人也有不少。似这种离京赴任的盛况,也只有当年节度四镇的王忠嗣前往朔方时才有。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他来了!”
坐在羊毡上手中抱着铜炉等待的官员们哗啦一声站起来,小吏们或腋下夹着诗文,或手中捧着酒盅,奔跑穿插拥挤在道旁,肩膀互抗推搡。现场幸亏有金吾卫的兵丁维持秩序,横握着手中的白蜡杆长枪向后硬推。
“推什么推,老子可是七品的京县县尉!”
那金吾卫的兵丁嗤笑一声:“你老不要在这里喊,谁不知道长安城中七八品的官员多如狗,无品的小吏满地走。”
金吾卫这么一施威,大多数人都没有了脾气。毕竟站在这一路段的,都是七八品以下的阶层,更多一些穿着白襕袍子的书生胥吏。他们不敢再往前挤,只能在限定的范围内相互推搡。
那些三天前就占据在这里的人领地被旁人侵入,开口放声喝骂。理亏的人自然充耳不闻,还有人心安理得回嘴反击的;多少有些羞耻心的,把占据前排的优势地利让出来,不让先来者太过吃亏。
前方旗帜鲜亮,绛色门旌在秋风中招摇,节度使的马队缓缓朝送行的人群接近。李嗣业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是说百官相送吗?怎么这么多人?”
杜甫在身后略显羞涩地向他解说:“圣人下旨说是百官相送,但也没有不允许其他的人自发来送行,他们大都是长安城中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循吏,怀揣干谒诗文来向你碰碰运气。”
“哦,”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遂命令前方的引队虞候道:“前方不要停顿,等到达驿站后再驻足。”
杜甫的神情有些讪然,好像有话要对李嗣业说,但发觉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只能略低着头牵着马缰前行。
翘首以盼的官吏们张大了嘴巴,有人已经把诗卷举过了头顶,有人手忙脚乱地将酒樽中的酒倒入了右手的酒碗,过程中依然拥挤不免泼洒到地上一些。
然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队列从送行队伍的开头经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行经队伍的中半段,也没有停顿。甚至节度使的随从们从他们脸前经过,都冷漠地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曾扫过来。
冻得脸皮青红的张康缩着手脚站在人群中,腋下小心翼翼地揣着杜甫借给他的诗文。他的脸上失望得逐渐灰暗,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瞧见了队伍中骑着枣红大马的熟悉身影。
他使劲儿地揉了一下眼睛,睁开之后惊喜万分,他没有看错!杜子美竟然找到了李大夫的门路,他也太能装了,竟然假装拂袖而去,实际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套耍得花样很好啊!
他伸出手臂高声呼唤:“杜子美!子美!”
杜甫听到了声音,在心中权衡了瞬间,若是充耳不闻从良心上讲过不去,他扭过头稍稍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
“果然是你!”张康踢拉着破旧的草履从人群中挤着向前奔跑,不断地挥手:“子美!子美!”
披着羊皮袄的小官仆从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说道:“两夜之间从草鸡成为凤凰,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他也许不知道的是,杜甫本来就是个官二代,他出身京兆府杜氏,乃是晋朝名将杜预的十三世孙,是真正的名门之后。要知道在阶级固化的古代,穷人子弟是不可能二十多岁就满腹诗书的。
杜甫暗想自己不应该对朋友这样绝情,或许该请示一下大夫让队列稍稍停一下。可他刚张开喉咙尚未发出声音,身边的燕小四轻轻拍了一下他肩膀,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好硬着头皮目不斜视,但他的脸上却更加的羞惭。
燕小四斜乜了他一眼,不禁低声笑道:“杜先生的脸皮这样薄,如何出来当官?无谓的人情不要理会,否则你将困顿羁绊。”
那张康奔跑到小官吏队列的边缘,被两个金吾卫兵丁拦住,不由得嘶声喊道:“杜子美你丫的!攀上了高官不认朋友了!”
杜甫双眼紧闭,口中默默念叨:“情谊多消磨,利弊两权衡,不坠青云志,忘却旧时人。张康兄,对不住了。”
节度使队列再往前走,送行队伍圆领袍都变了颜色,由深绿变为浅绯色再变成绯色。浅绯色加深均为五品以上,这些人才是圣旨中真正意义上百官。这时李嗣业抬手说道:“放慢速度。”
他也并未下马,而是策马来到队伍前列,在马上朝两旁的官员拱手行礼:“各位同僚在工作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送我,李嗣业感激不尽。”
众官员也连忙用客套话回敬:“李大夫有功于社稷,实乃乃吾辈楷模,送别是必要的礼仪。”
后面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过滤掉这些没有营养的对话,李嗣业面带微笑拱手客套地在马上缓缓前行,驿站已经在前方。
京城周遭的大驿均是占地几十亩的建筑群,有凉亭长廊,也有供住宿的上下两层楼,驿墙的外面搭建着开阔的凉棚,摆放着长案和胡床,案几上摆放着酒水和瓜果,身穿紫袍的官员才能坐在这凉棚下面,悠闲地等待着当事人到来。
李嗣业这才翻身下马,这些坐在胡床上的各部正卿纷纷站起来,朝着李嗣业拱手相贺:“贺喜李大夫授柱国,开府仪同三司。”
“英国公,我们这厢有礼了。”
李嗣业一一致意回礼,他身后的随从也早已下马,跟在他的身后叉手回礼。这些官员们的随从抱来酒坛,他们亲自端着酒盏斟满。李嗣业自然要对饮答谢,而且每个人的酒都得喝。
不过以唐酒的这个度数,连酒中君子的清酒,都不易醉他。一杯杯喝过之后,终于来到了这场送行会的大拿——杨国忠的面前。
杨国忠如今还只是太府卿,但隐隐已经有了直逼宰相的势头,连左相陈希烈都必须在他前面敬酒。李嗣业递还给陈酒盏后,杨国忠手中端着白瓷大碗,双手递到李嗣业的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英国公与我情同兄弟,自然不能似他人那般扣扣索索以小盏来饮,当然要用大碗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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