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好听的东西只是一种渐变的重复,不断地进行重复,只改变其中的一部分,就会产生韵律上的共鸣。”
李龟年低头默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将军令》前后的曲调非常相似,这个发现让李龟年异常振奋。
几人谈了一会儿,雷海青等人陆续离开,坐在李嗣业面前的就只剩下了李龟年。这位乐圣回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发现确实没有旁人在场,才凑到李嗣业面前压低声音道:“在这座梨园中,在这座长安城中充斥着无数的靡靡之音,破阵舞的曲谱放在竹箧中吃灰,民间也不再表演大面,守卫长安的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四军没有人再唱大阵乐。圣人忘记了大唐靠什么来立国。
“初时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太宗起于晋阳,入关中,扫荡天下割据,创立大唐基业,才有了秦王破阵舞,如今南内花萼楼和东内麟德殿里衣袂飘飞,舞姬细腰,君王消沉,霓裳羽衣曲就是靡靡之音!”
李嗣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艺术家果然容易冲动。在梨园这座大唐官办的音乐机构中,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也扭头看了看四周,也回过头来说道:“确实是靡靡之音,但它的艺术成就也是不可否认的。”
李龟年坚决地摇摇头:“霓裳羽衣曲妆点了盛世,可如今圣人之只知歌舞,不理国事,京师军队混迹街巷。李林甫谗言蒙蔽圣人,嫉贤妒能,独掌朝政十余年,致使公侯皆出自其门。非其门下者,便打压排挤,使其数十年不得升迁,长此以往大唐危矣。”
“以前我自认为只是一个乐师,何德何能为天下尽一份力。但听到中丞所创作的将军令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可以的!我不要创作那些靡靡之音,我要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回到大唐最初的尚武与治世德政。”
我的妈呀,一首曲子还要把李龟年的命运给改变了。
李嗣业抬手尴尬挠了挠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连将军令都激励不了他们,你李龟年就算是创作出再激昂的曲子,恐怕也起不到任何成效,况且皇帝本人的态度最重要,如果皇帝不喜欢这种东西,你一味给他灌输,反而到头来祸及你自己。
李嗣业能够感受到李龟年身上的质朴,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成为乐圣的缘由,他也本能地不想让这位音乐家参与政治。尽管李龟年现在是梨园的头号乐营将,深受圣人宠爱。但天性质朴的他,一旦因为作曲而得罪了李林甫,这只奸猾的老狐狸想要对付一个伶官,不会有多大难度。
他故作警告地问道:“你说出这番话,难道就不怕我是李林甫的党羽吗?如今朝中上下可全是他的人。”
李龟年双手按着膝盖,挺胸抬头傲然说道:“人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我觉得这些话都不对。写字的人可以不用把个性藏在字中,写文的人可以说违心的话,只有创造乐曲吹奏乐曲的人才能乐如其人,我们只有把自己的真心情意灌输在乐曲中,先得打动自己,然后才能打动别人。”
“只有我们这些创曲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虚假的情感堆不出乐曲,只能堆出拧巴的东西。李将军能够创出激越雄浑的将军令,令我们在场的这些人豪情发于心端,这种意图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的壮志,岂能够作伪。”
李嗣业沉默地点了点头,李龟年说的这个很有道理,乐曲不需要转化,可以直接将心境喜悦态度一股脑地倾诉出来,说没说谎确实一眼就能看出。但关键是这将军令不是他的曲子,而且也不是凭空创作的,追本朔源还来自于大唐宫廷。所以李龟年这个从音乐看一个人的内心的理论,还不一定就是真理。
但是,既然李龟年将此视为真理,那定然是大唐作曲家们的共识,那么李隆基也是作曲家,皇帝也一定认为将军令就是从自己心中迸发出的赤子豪情。
有什么比获取皇帝的信任更重要,这是关乎前途生命的大难题,想想之前被李林甫杀害的皇甫惟明、韦坚、被迫害致死的李适之,还有最终被贬的王忠嗣,不正是因为皇帝与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因为他们与太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涉及太子,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
那么现在他肯定获得了李隆基的信任,这种获取的方式,可比安禄山所用的在皇帝面前装逼扮丑飙演技来得光彩。
他奶的,我就不相信有态度的音乐人争不过你这喜剧之王。
这时太监袁思艺走进乐艺亭,绕到了李嗣业面前。李嗣业和李龟年从地上站起来以示尊敬。对于这些皇帝身边的人,要尽量照顾到他们的心理,因为他们这些人身体残缺,也造成一定心理上的残缺,自尊心和敏感度比正常人要强烈。
“李中丞,”袁思艺笑眯眯地说道:“陛下驾临麒麟殿,特意让奴婢来找你。”
李嗣业客气道:“有劳公公了,还请公公到在前面引路。”
袁思艺低下头,将拂尘挥手扫到了左臂上,微微驮着背在前方,李嗣业跟在后面。他看着袁思艺有点面熟,猜测着说道:“我似乎与公公有过一面之缘,好像上次入长安叙功时,引我去见圣人的就是你。”
袁思艺听闻此言,对李嗣业好感加倍,谦虚地笑道:“李将军身为一镇节度使,又是梨园的乐营将,整日奔波忙碌,还能够记得奴婢,果真是了不得。”
第564章 右相又后悔了
平康坊右相李林甫的宅邸外,一名披兜帽斗篷的客人站在侧门口,把自己的头和脸都深藏在兜帽中,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坊间的街道。
侧门内的门房管事看到对方的斗篷,直接将其让了进来,带着他来到前院门楼房大管事的面前,大管事与这斗篷客也一言不发,只是领着他往相府内部走去。
他们穿过几道门楼,在整个如迷宫一般的相府宅邸中兜圈圈,最终穿过长廊,来到一座月牙形的堂房前。
月堂的内部结构呈扇形,站在门庭面对着三四个方向的月洞门,还真如迷宫一般朝着人生不同的方向,这月堂从结构上就颇具生活哲理。
大管事引着这人从最左边的月洞门进入,穿过翠玉做的帘子,回首已是流瀑与青烟,他们径直走进内堂之中。
李林甫盘膝坐在屏风的案几前,手中正翻看着一本书册,斗篷男子来到他面前,弯腰九十度叉手道:“奴婢参见右相。”
右相笑眯眯地站起来,绕过案几快走两步,双手将小太监扶了起来,语调温和地问道:“袁公可安好?”
“托右相的福,干爹向来安好。”
李林甫点点头,重新坐回到案几前问太监:“袁公得了什么风声?”
小太监直接了当回答道:“昨日梨园众乐伎舞伎与娘娘合演霓裳羽衣舞,乐舞之美让圣人大喜过望,接连称赞了李龟年等人。”
右相冷蔑地轻哼了一声,几个乐师有什么可称赞的,圣人最近对于乐曲可真是走火入魔了,他们每天跳的可还不是一样的东西?这句吐槽他心中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释放了出去:“有什么可赞的,他们整天弹奏所跳的还不是同样的东西?”
小太监微微一笑善意地纠正道:“错了,右相,完全不一样。我们这些不懂乐曲跳舞的外行自然分辨不出来,但是圣人每日浸淫其中,自然别有体悟,据说昨天的乐舞是霓裳羽衣编舞以来最为符合圣人意境的一次。”
李林甫感觉有点糊涂,犹疑地问道:“袁公派你来,难道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奴婢还没有说完呢,陛下特意询问李龟年等人这突然的进步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认为是听了李嗣业献上的将军令唢呐曲之后,在演奏和舞蹈中均有了突破。圣人对李嗣业只字不提,但袁公能够感觉得到,从昨日开始,此人已得天子心。”
李林甫合上书册,伸手扔到了案几上,心情如同夏日的浓云,厚厚地堆积逐变阴沉。
得天子心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真正想要达到非常难。他所侍奉的李隆基又是一个性格复杂且多疑的皇帝,特别是如今迈入老年之后,皇帝心性已变得非常难以把握判断。这对于他李林甫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皇帝心性越复杂,越是提高了其他人解读的门槛,使得对帝王的引导力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当然这话说得不完全标准,李隆基对杨玉环及杨家的人完全不设防,不适用这一条件。那么除了杨家之外,能闯过皇帝心扉解读的人就只有他和高力士、安禄山三人,其余人等皆是战战兢兢如观雾海。
但是过了今天以后,获得解读权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不断躲藏隐瞒自己,异军突起突然来到皇帝面前的李嗣业。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个居心叵测的胡人他可以完全掌控,但再加上一个动机不明,理由不明,方向不明的李嗣业,就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深层次地注视过此人两次,发现他好像胸怀大志,但他那些大志却没有立足之本。他能够看清安禄山的欲望,但对于目标明确的李嗣业却完全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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