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手执琵琶的女子弹奏的也是高山流水,能把古琴曲转换为琵琶曲,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艺,而且这琵琶声也混入到古筝声中,且没有破坏原有的美感,意境依然缥缈高绝。李隆基全程闭着眼睛,耳朵里去判断享受这曲子的美感。
当最后一弦琴音静谧,女乐们向皇帝俯身而拜,然后缓缓地退离开了原地。
李隆基由衷地夸赞道:“哥奴,想不到你的府上竟然有如此技艺高超的女乐,比起朕的梨园也不遑多让,不对,就高山流水这一曲的水准,梨园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们。”
皇帝没有必要给谁面子,她们技艺确实高超,李嗣业这种不懂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默契与互补。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陷,那唯一一点是,他们的弹奏完全是一种炫技,缺乏必要的情感。
李嗣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综艺节目中去,以为接下来该是评委点评,观众打分了。然而并不是,杨家的三位夫人和堂弟杨钊从酒席上站起来,向皇帝叉手说道:“陛下,我们为陛下准备了一段汉秋宫的乐舞,请陛下鉴赏。”
“好,开始吧。”
杨钊立刻挥手道:“来人,把编钟抬上来。”
大约二十多个汉子簇拥着一架编钟抬到大殿中央,杨钊手中握着两个铜锤,举在手中朝三姐妹望了一眼,三人立刻拖着宽袍广袖在地上扭动腰肢挥出袖子。编钟叮咚叮咚的声音零星地响起,编钟给人一种厚重隆重的感觉,她们的舞姿却又非常地轻佻,结合眼前这个场景,想出她们在舞蹈里所扮演的对象是谁了,那不就是赵飞燕吗,无论是编钟,还是三姐妹身上所穿的服装都是传统汉宫中的服饰。
三人跳罢之后,与杨钊共同朝皇帝下拜,说实话三人攒这节目真不怎么样,编钟搭配歌舞单调不说,且说杨氏三姐妹的舞技,从梨园随便挑出一个立部都能够秒杀她们,与其妹妹杨玉环的差距更是天上地下。
不过他们都是李隆基的大姨子,这面子自然不能不给,笑着捋须称赞道:“每轮美奂,果真是汉宫飞燕啊,而且一下就是三个,让朕大饱眼福。”
左相陈希烈也应付差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段乐舞,可能是为了躲避火力,水平居然比杨氏三姐妹还要臭,皇帝直接眯上眼睛打了盹儿,连说一句话都欠奉。
接下来太子也派出了节目,然后是十六王宅的各王,不过他们的水平不知是低,还是刻意讨好杨家,但凡有跳舞的,水平都尽可能地往低处走。
直到为了讨好皇帝而不管不顾的人上场,这就是那位大胖子安禄山,他的气势十分足,一挥手就带上来六十人的粟特舞蹈队,相当于一个九年义务班广播体操的人数,安禄山上前躬身叉手道:“陛下,这些人与臣一样,都是淳朴的河朔男儿,愿为陛下共舞一曲胡腾舞,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六十人齐声叉手,声音雄壮如虎生威,第一次给这座大殿带来了一丝尚武气息:“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李隆基也挺激动,挥手说道:“不错,这些都是我河北的儿郎,开始吧。”
安禄山退到六十人小方阵的一角,负责打羯鼓的人站成了两排,跳舞的四十多人开始起舞,迅速地倒腾起了小短腿,与那些翩翩的起舞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倒是与李嗣业献上去的曳步舞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禄山站在前排的左侧而不是中央,他显然意识不到C位可以出道,人家也无需靠什么C位。但是在这么多人跳舞的中间,就可以发现安禄山的技艺最为高超,特别是从胡腾舞无缝切换到胡旋舞的时候,扭动的姿态让人捧腹,连杨玉环都捂着嘴发出了笑声,皇帝双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容中满是宠溺。
坐在酒席上的众人也发出了笑声,也许是被李隆基的笑声感染,或许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笑声。安禄山便跳得更起劲儿了,身体像个皮球一般飞速转动,这个灵活的胖子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用自己的洋相来换取众人的欢乐。
但是不能简单地把他看作一个丑角,他在冒傻气逗所有人欢乐的同时,内心中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狡狯。
停顿下来的安禄山满头大汗,皇帝依旧笑容绽放,杨玉环心疼地吩咐宫女们呈送上去丝帕让其擦拭汗水。“快下去歇息吧,禄儿真是辛苦了。”
安禄山感动地叉手道:“谢过干娘,谢过圣人。”
接下来就轮到高仙芝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也击掌命碛西呈上的康居女和龟兹乐混合表演,由于充满了西域的异域风情,众人倒也看得津津有味。高仙芝之后是哥舒翰,这位突骑施人击掌呈送上来的乃是由军中汉子改编的大阵乐舞蹈,哥舒翰领着十几人手执长戟,挥动着跳跃,整齐划一,充满了阳刚与血性的美感。
总算是轮到李嗣业了,他从席位上站起来,挪到大殿中央朝李隆基行礼报节目:“陛下,臣要献上的是四种乐器演奏的《将军令》。”
李隆基淡淡地点头:“是吗?那就叫人上来献乐吧。”他以为这只是梨园教坊中的一支普通的曲子,对其并无多大期待。李嗣业心想这样最好,越是没有期待,接下来对其的冲击就越强烈。
来吧,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热血,什么是真正的燃烧。
第560章 一曲荡清浊(已重补)
李嗣业微微侧过身体,双手击掌道:“上鼓!”
汉子们从楼梯的转角处抬着牛皮大鼓入场,这鼓足有一人多高,鼓帮漆做朱红色,用鼓架子分别竖立在花萼楼中央的四个方位,道柔抱着古筝上场,盘膝坐在鼓前三尺处,也将古筝支撑在矮架上,吹笛子的乐师提着笛子上前,把提在手中的唢呐转交给了李嗣业。
李嗣业提着唢呐,刚要对身后的鼓手们示意准备开始。
安禄山突然稍稍睁大了眼睛注意到了李嗣业手中的乐器,发现这唢呐倒没有什么出奇的,他却频繁地向坐在宾客席位上的一名祆教大萨宝使眼色。
祆教大萨宝茫然发愣,犹豫了一瞬突然开悟,咬着唇角站了起来,朝着皇帝李隆基躬身叉手:“陛下。”
圣人扭头问这大萨宝:“萨宝可是有什么话可说?”
他指着李嗣业手中提着的唢呐,装作犹疑地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大萨宝头裹白巾身披白衣,抬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须,眼睛向锥子一般盯着李嗣业的手中,这让他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位李中丞手中所拿的乐曲,可是在我怀远坊粟特人中盛行的唢呐?”
李嗣业点头回答:“正是唢呐。”
大萨宝故作遗憾地叹气摇头:“李中丞可能未曾了解,这唢呐乃是从昔日波斯萨珊流入西域,我们拜火教以及粟特百姓用它来当做丧葬的礼乐器,故而它的音色低沉而哀婉。如今你把他用在圣人的天长节寿宴上,实在是不该啊。”
李隆基这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双手扶着案几,目光冷厉地盯着站在下方的李嗣业。杨玉环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皇帝的手臂。
安禄山坐在席位上嘴角的阴鸷冷笑一闪而逝,换做了一副憨厚面庞连忙站起来朝皇帝叉手说道:“陛下,这也怪不得李嗣业,他是汉人,不懂我们粟特人风俗礼仪情有可原,俗话说不知者不罪。”
李林甫依然端坐如常,头不动身也不动,鹰隼似的眼睛在安禄山和大萨宝之间巡梭了一遍,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却身体后仰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皇帝唰地甩起袖子,怒火升腾地对安禄山道:“安胖子,你不必替他圆场,未知用途却能拿来用,岂不是自欺欺人?”
李嗣业明白,这是两个粟特人找到了攻击他的机会,在这里一唱一和呢。他迅速冷静下来,躬身叉手说道:“圣人,请听臣一言,我……”
“你这是欺朕闻所未闻吗?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杨玉环担忧地看了李嗣业一眼,从旁低声细语道:“三郎,你是圣明之君,也须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
“好!你说!但我把丑话亮在前面,就算你自承不懂粟特丧葬礼乐,朕也要为此严惩与你!”
李嗣业连忙叉手谢过杨玉环:“谢贵妃娘娘。”他又叉手直面皇帝,声音恳切地提起手中的唢呐说道:“这确实是唢呐,但它与大萨宝所说的唢呐不同,它所发出的也不是低沉哀婉的滥觞。陛下精通乐理,也尤爱乐器,臣将这唢呐进行了改造,使它发出雄壮激昂宫商之声以献陛下,是悲是喜,全赖音调,非乐器之罪,请陛下静听之后,便可分辨臣心。”
李隆基眼底的怒火稍稍冷却了一些,冷觑着他说道:“是么?朕六岁时便开始听宫中礼乐,耳朵可不是一般的灵验,那你就试将演来,倘若我在其中听得一丁点儿的哀声,你就等着流放岭南吧。”
“喏!”
李嗣业后退三步,站在了四面大鼓面前,回头看了看握着鼓槌的鼓手们,他们满面惊慌胆惧之色,是被刚才的一幕吓怕了。老乐师横持着竹笛手指微微颤抖,就连一向安之若素的道柔,脸色也白得像纸抬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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