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听得此人声音耳熟,扭头冷觑了他一眼:“你是谁?”
此人撩起额前的半缕黑发甩到脑后,好让李嗣业能看清他的脸,他谦卑地躬身叉手:“哦,卑职乃是龙武军中一介小小中侯,樊邵,将军应该记得我。”
“哦,”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还活着呐。”
樊邵羞愧地退了回去,跟几个龙武军站在一旁,他们面色悻悻然地左右顾盼。
李嗣业不知道唐军护送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几个残存下来的士兵抬着藤牧的尸体,望向龙武军几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这个时候他不用问,也知道在这场战役中龙武军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心中涌起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留着这几人有什么用?不如杀掉他们算了。
嗣业正这么想着,赵崇奂已经提着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面色阴森地站在众人面前,环视周围兵卒,又低头看到了地上藤牧和史昕夫妇的尸体。他嘴角泛起一丝哂笑咬牙道:“刚刚我已经打听到了,有人在行军途中贪图安逸,竟然将史昕可汗与护卫队引向了敌军埋伏的俱兰城。是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爷爷赏他个全尸。”
他嚓地一把拉出横刀,将刀鞘扔到了地上,将明亮的刀锋单手斜提在手中,刀锋离地面两寸。
“是谁?站出来!娘们儿唧唧的别不敢认!”
几个龙武军心虚地瞧着地面,樊邵更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这一声爆吼使得众龙武军肩膀瑟瑟颤抖,同时默契地把樊邵挤推了出去。
“你们……”樊邵瞪了一眼背叛他的下属,扭头见到赵崇奂的凶相,猝然跪倒在地双手拜伏连连叩首:“不是我,不是我!我们龙武军都有份儿啊,将军饶我一命,我不过是贪图享乐罢了。”
眼泪哗哗地从樊邵的两腮帮涌出,朝着赵崇奂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赵崇奂刚踏上前一步,元涛连忙出来阻拦:“将军,万万不可!”
“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他们如何贻职致使我们死伤惨重,我们都无权处置,当交由安西都护府,由都护府交给圣人和陈玄礼来处置发落。”
不用赵元涛提醒他也知道,对方是圣人的龙武军,轮不到他们安西军来处置。但若非要杀的话,把这几人全部灭口,回去报告给夫蒙节度使说护卫队伍已全军覆没,也自无不可。只是他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值得因为这样几个人,而去违逆朝廷的法度。
赵崇奂举在手中的刀抬得很高,也只得缓缓地放下来。
樊邵欢喜地连连叩首:“谢将军不杀之恩!”
李嗣业手按着腰部刚要站起来,段秀实也连忙上前拦住他道:“李将军,别冲动,藤牧的事情确实令人难过愤怒,但将军万万不可因此而杀人泄愤,枉顾法度。”
第355章 休整
李嗣业转向另一边,段秀实也连忙转到另一边叉手:“李将军思之慎之!”
嗣业皱起眉头:“谁告诉你我要杀人了?我只是想站起来而已。”
他的小腹一侧有道伤口,这一处山文甲的袍肚也被长矛的尖刺戳破了,刚要站起来顿时感觉绞痛得生疼,段秀实连忙扶了他起来。
李嗣业硬撑着站立,口中一边说道:“如今马上要入炎夏,尸体不好保存,命令众人砍伐树枝,将史昕夫妻,还有死去的同袍全部火化,尽量要分开,装进容器中给他们的家人带回去。另外,段秀实,你把这里发生战事的所有情况用书信写下,派两人骑三匹快马回龟兹传递消息。还有,燕小四带着我的亲兵队到怛罗斯去,不管是哪里的医生大夫,都给我找过来,有太多伤员需要治疗。哦。赵将军,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崇奂凝着眉头想了想,李嗣业说得很全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说,只好叉手说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既然如此,我们等稍做休整,经过两至三日后,撤回安西龟兹去。”
众人叉手应道:“喏!”
没有受伤的兵卒们各自去忙活,受伤的人都躺在了丘陵草坡上,偏偏在这个时候,众人头顶漆黑浓云中响起了几声闷雷,这山峦起伏的西域谷地中下起了雨丝,这使得李嗣业的铠甲显得异常冰凉。
段秀实和仇栾指挥着跳荡营在丘陵山坡上搭建营地,李嗣业硬撑着从地上坐起,痛得倒吸凉气,又软软地躺了下去。
仇栾奔过来,连忙将他扶起:“我们先行搭设了一座军帐,请将军进去休息。”
李嗣业支撑着在仇栾的搀扶下站起来,走进了毡帐中。
他伸手托扶着木柱,仇栾蹲下来铺开了羊毡,又将一卷羊毡平靠在木桩上,这样将军可以舒服地躺着。
仇栾搀着他半躺下,自己则盘膝坐在旁边,他们透过在风中翻卷的帐幕,看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从淅沥沥的雨丝变作了敲击草叶的雨滴。
“想不到会下雨,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小的时候听家里人说,有些地方打仗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雨,这是老天爷在哭呐。”仇栾低头喃喃地说道。
李嗣业翘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本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如今经历了灵魂体验两世之后,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或许应该回去做法事,悼亡一下牺牲的将士。”
“当然要做法会诵经,每当战事死人太多的时候,都护府都会请龟兹城大小寺庙设坛超度亡魂,都护府辖下四镇佛教昌盛,毕竟是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故乡。”
“嗯,”李嗣业只轻轻地点了下头,他身上的伤太多,疼痛时时刻刻发作,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听仇栾所说的话。
仇栾叉手起身告辞:“将军暂且休息,我去指挥大伙把其他的伤病抬到临时军帐中。”
“无事,你去罢,”他想了想又说:“把其它的伤兵都抬到这里来,这帐里空间大得很。”
“喏。”
仇栾离去之后,李嗣业躺得极不舒服,开始设法脱去这套吸收他身上热气的甲胄,只是此刻每动弹一下,身上都火辣辣地疼,某些地方衣服甚至与伤口粘接在一起,虽然都是些皮肉小伤,但还是挺讨厌的。
等他把全部甲胄部件卸下,身体顿觉轻松,额头上也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低头去看白色的中单上几乎血迹斑斑。
田珍也被扶进了帐里,他的右腮被羽箭穿透,也不知道是如何拔出的,此刻用麻布包裹着,浓稠的血液沿着脸颊滴落。这根羽箭本该戳中李嗣业的眼睛,田珍今日救下了他的性命。
李嗣业把他叫到身边半躺下,低声说道:“今天你救了我的命,从今以后你我当如兄弟,共享富贵,我李嗣业绝不相负。”
田珍发出呜噜噜的声调,可能牵动了肌肉,疼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为了不使他伤口开裂,李嗣业决定不再说话。
有很多兵卒被抬进了帐中,他们虽然受伤很重,但呻吟之余依然能还能闲扯话题,谈一谈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羊肉最鲜美,仿佛这样能转移注意力,也能够转移痛苦。李嗣业就在这种絮叨的气氛中逐渐进入了梦中。
半夜里雨势停歇,翌日早晨天气晴朗,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草叶上的水珠烤了个干净。
他们驻扎所在的山坡下,唐军正在火化战死将士的遗体,砍伐的柴禾架起一个个的火堆,烈日下火焰升腾而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唐军盘膝并坐在火堆前,嘹亮而沙哑地唱着大阵乐,作为他们祭奠袍泽亡魂的一种方式。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啊!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征人尽汉歌呐!莫堪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这本是气势昂扬的战歌,但在此情此景下,歌声中却透出阵阵的苍茫悲凉。李嗣业坐在帐中细细倾听,眼前却浮现出藤牧的面孔,还有在战场上倒下的兄弟们那沾满鲜血的脸庞。
歌声停止了,他的胸膛中却也填充着许多思绪。
下午时分,李嗣业刚要挪出去晒晒太阳,燕小四就突然领了一个粗糙的粟特汉子走进来,叉手说道:“将军,我给你把医者找来了。”
他抬头一看,这粟特人左手中提着罐子,右手中提着火钳烙铁之类的东西,看着都不像个医生。
这人先是躬身朝李嗣业叉了个手,才上前说道:“将军,请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等下,”他抬起手掌阻止道:“先等等,你这治伤的家当都是些什么东西”
“您说这个,”粟特人提起罐子笑笑:“这里面是疗伤的泥膏,这个火钳,这是用来烫合伤处的,可以防止感染。”
李嗣业狐疑地问他:“你是医者吗”
“我是,不过,在下是专管给马治伤的,还从来没有治过人的伤,我想应该是大同小异吧。”
李嗣业摇了摇头,这一战他身上深浅伤口估计有二十几道,要照他这么烫下去,非给全身烫熟了不可。
李嗣业目光瞪视燕小四:“叫你找医生,你怎么把兽医给叫来了这人能跟马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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