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敢当骂骂咧咧,亲自砍了两个逃跑的淘玉者后,大声呵斥道:“那是打仗的时候,且只斩将尉,士卒不会被追究。汝等只相当于服徭役而已,军司马,将律令念给他们听听!”
军司马应诺,念道:“《徭律》有云,失期三日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
韩敢当用还沾血的手拍着胸膛:“只要是本校尉带的人,不管罚多少,老韩一应替汝等缴了!但逃亡,便是死罪,大赦也救不了汝等!”
这番话让众人大为安心,而等九月份他们出了玉门关后,也没人敢逃了——除了每隔二十里筑有一座烽燧的丝路外,四周都是戈壁荒野,据说还有剧毒的蛇虫潜藏在沙海里,而那怪石嶙峋的魔鬼城中,还有红头发女野人的传说。
韩敢当现身说法,给他们说起“一位朋友”的惨痛经历:
“他姓卢,因为乱走,被浑身长毛的女野人拖走借种,用完后便活生生吃了,吾等找到他时,只剩下了一颗被啃得光溜溜的人头!”
……
就这样吓唬着鞭策着,众人虽有倒毙于路者,但大多数还是坚持过了白龙堆,抵达了楼兰道。
楼兰道被黄道长治理得更加得当了,因为是孔雀河末端,不必如渠犁那般忌惮,可以稍稍搞点水利工程。来自河东的治渠卒改进了沟渠,让夏秋时汹涌泛滥的孔雀河分出部分灌溉农田,又让农官引进了中原的代田法和沤肥,一年下来积谷百万石,陆续抵达的流放者们好好吃了几天饱饭。
前往乌孙做太后亲卫的百余六郡良家子,以及去于阗、莎车淘玉的数百流民,在此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带着轻松发财的梦走向远方。
黄道长给所有人换了一批罗布麻织成的鞋履后,轻侠们再度上路,沿着孔雀河抵达渠犁,过铁门关,经焉耆盆地到了车师国。
如今的车师王乃汉军所立,格外亲汉,都护府在这里也有设了屯田点,种的就是当年匈奴四千骑田车师时开的地。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此时天已入冬,白日虽然还有阳光普照,但夜晚已格外寒冷。通往北庭的山口已经被大雪封闭,已经连续赶了几个月路,累得够呛的众人被告知,他们会在车师过冬,待开春后再分配到北庭各地,不由大喜。
众人是真的走不动了,若再逼着他们跋涉,恐怕真的会造反作乱。
而安西大都护任弘也到了此地,与属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要同这些来自三辅的轻侠恶少年们诅盟——这群人光靠军纪律法可约束不住,还得学学皇帝的妙招,用上点江湖迷信手段。
任弘专门挑了个大晴天,远处巍峨天山清晰可见的时候,骑马来到众人面前,交河城上的车师人也在远远看热闹。
任都护骑的还是萝卜,至于天子御赐的汗血天马“象龙”——虽然它又高又骏,骑着显眼且有面子,奈何性子太烈,或许是在为万里来回折腾生气?害得象龙瘦了许多。
任弘驾驭不了它,几次想骑都被甩下来摔了个狗啃泥,无奈之下,只转手交给远在乌孙国的老婆去驯,也是奇怪,象龙落入瑶光手里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瑶光写来的书信里如此炫耀,让任弘有些尴尬,算了,还是温柔的小萝卜适合他。
纵马来到众人面前,身后是因朝霞照耀,而闪烁着七彩虹光的雪白天山,让人光是看着就沉迷其中,这背景任弘给满分,完全符合轻侠们对异域的想象。
来西域的好处和坏处,从长安到车师一路上数千里跋涉,道死物故数百人后,剩下的人早就明白了,任弘也不啰嗦,大声道:
“吾乃西安侯任弘,以安西将军使护西域北庭五十国!”
安西将军过去几年的传奇经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虽然份量没有皇帝重,但亦是响当当的,众人皆肃然起敬。他们或许不畏权贵,却会敬佩西安侯、义阳侯这样的英雄。
“汝等来时或为五陵少年坐拥父辈荣禄,或是长安偷儿赤贫如洗。”
“汝等来时为律令所不容,劫掠、伤人、偷窃、私斗、不孝、盗嫂,皆有罪过,一身孑然,身负枷锁,侠亦是恶侠。”
这几乎囊括了所有人,有人依然昂着头不为所动,也有人默默低头心生愧意。
任弘扫视众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一切皆成过去。在西域北庭,不论先时贵贱罪罚,人人都能重新开始!”
他让人将为轻侠刑徒们准备的冬衣一一分发,众人一路穿着的赭衣经一路摩打,都破烂不堪。
这是厚实的棉织物,西域的水土适合种原产于印度中亚的棉花,从元凤四年任弘从粟特人手中获得棉花在鄯善栽种起,便落地生根。过去一年更是大加推广,不论是楼兰还是渠犁车师轮台,皆有丰收,除了满足兵卒外,刑徒轻侠也能穿上它们。
而颜色,则染成了皂黑。
“一旦换下赭衣,披上黑衣,便要在北庭戍守五年!期至前再无退路,逃亡背离职守,唯有一死!”
都到这了,还有退路么?万章等人脱了已经漏风的赭衣,哆哆嗦嗦,好似剥掉了昔日的罪孽,披上了与都护兵卒们同样颜色的黑衣后,感觉周身一暖,都长舒了一口气。
还没完,任弘令人杀了一条黑狗,以其血撒在地上,又将写有誓言的骨牌埋到地下,转身指着天山道:
“诸君,当着这巍巍天山,随我诅盟。抛开旧时罪过,于兹重获新生。”
杀牲歃血,对神诅咒发誓,这是轻侠们平日结交常做的事,对来自底层的他们而言,这是比军法律令更强大的约束,谁不守誓,神明就会降灾惩罚!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朦胧的黎明转为晃眼的白昼,跟着路上已熟悉的屯长队率,轻侠恶少年们统统跪下,望着天山,跟随大都护,齐声念出誓言。
“巍巍天山!”
“听吾等诅盟,做吾等见证。”
“忠于天子,忠于大汉!”
“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筚路蓝缕,奠安西土!”
“使河如带,天山若厉。有渝此盟,泰一殛之。断子绝孙,无有老幼!”
天山一片寂然,风吹起了山顶的雪,给它蒙上了一层神圣的纱,看着这一幕,万章不知为何,竟忽然哭出了声,哭泣陆陆续续响起,有人泣不成声,有人以头抢地。这是憋了许久的发泄,一路跋涉确实是太苦了,苦到他们真好似脱胎换骨,褪去了一层皮。
“诸君。”
任弘转过身,请众人起身。
“汝等跪下时尚为赭衣刑徒。”
“起来时,便是安西铁军的袍泽!”
第385章 从此葡萄入汉家
“太热了。”
万章对车师的第一印象便是炎热,哪怕是入冬后的十月份,白天太阳依然火辣辣的,刚分发的冬衣根本穿不住,万章等轻侠们全换上了夏衣,仍被热得满头大汗。
去年就来了车师的一名老西凉军屯长笑道:”真在夏日时,这车师简直待不了人,才过平旦就被热醒,鸡也蔫蔫的叫不出声来,且不能穿铁甲,一刻就能晒得滚烫,好似在施炮烙之刑。瞧见我手臂上这疤了么?便是不小心触到环首刀烫到的!汝等都好好戴着毡笠,你瞧我本来就黑,如今更黑了一圈。”
“那本地人怎这般白?”万章好奇发问。
不少轻侠瞧见交河城的车师少女肌肤雪白,容貌也不似呼揭胡人那般夸张,是中夏人能接受的审美。都蠢蠢欲动,只碍着严酷的军法不敢妄为。又听闻说等去了北庭后,都护府要发的胡婢,是两年前战争里俘获的匈奴人,不由大失所望。
屯长摇头道:“白的都是贵人,躲在交河城那些穴居土屋中,有奴仆举着伞和扇子,不必出来顶着日头劳作,不过今年来,在都护和车师王号召下,一些军吏也娶了车师贵女,等汝等到北庭立了功,何愁姻缘不成?”
这屯长自己就娶了一位,此刻意味深长地咂嘴笑道:“汝等别说,这车师的‘葡萄’,还真是不错!”
说到这,屯长却住口了,催促还想再听听的万章他们出门干活,任都护多精明的一个人,即便是让他们在车师过冬,也没打算让这群四肢健全的轻侠吃一天白饭。
因为天气酷热,车师的谷物居然能一年两熟,而天山雪水源源不绝,在谷地里汇集到一起,正好作为北庭开发起来前,安西军的后院和粮仓。
车师国人大多住在交河城里,而汉军则驻扎在交河以北的石堡中,新抵达的轻侠恶少年则被安置到了“葡萄沟”附近。
葡萄沟乃是火焰山西侧的一个峡谷,长十余里,沟谷西岸赤红色的悬崖对峙,犹如屏障。沟内则溪流环绕,来自天山的雪水极其干净,是消暑利器。
万章在长安城里的食市活动,知道葡萄是贵人才吃得起的玩意,此物由博望侯张骞引入大汉已有数十年,最初只种作为异域的奇珍异果,被孝武皇帝种在离宫别观旁,后来一些列侯也效仿,引葡萄藤种在各自的庄园里。
西安侯在白鹿原家中的葡萄架子就比较出名。
可在车师,葡萄就如中原的李树桑树般,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这葡萄沟便有不少葡萄园,只可惜葡萄早已收割,只剩下枯萎的藤蔓,轻侠们便要负责开辟新的土地,为来年种植新藤扩大葡萄园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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