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破坏规矩,黔阳侯早年在叙州摊丁入亩,算不算破坏规矩?在金陵募奴婢编赤山军,曾言富贵无种之言,算不算破坏规矩?在叙州、淮西大兴工造商贾,算不算破坏规矩?陈公公你代陛下过来,要问的不应该是黔阳侯此举合不合规矩,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礼部诸位大人以及宗正寺诸大人,到我这里,应该要问黔阳侯此举能不能行,以及黔阳侯此举的目的是什么。”杨恩继续说道。
陈如意心里暗骂,老龟毛,老子不是还没有来及得直接问出口吗?
沈漾这时候才接过话来,说道:“韩谦急于确定继承人,并使赵氏姐弟掌握东湖的内外事务,他还是要亲自率部介入河淮战事啊!”
杨恩点点头,赞同沈漾的判断:
“当世幼子极易夭折,即便生在王侯之家,也不是谁都能平安长大成年,韩谦此时对时局作最坏的打算,显然不能立刚出生没几天的王珺之子为继承人,长子韩文信才是更适合的人选。此外,赵无忌兵权虽重,但赵家小门小户,仅赵氏姐弟一支,别无叔伯兄弟在世。韩谦真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赵无忌至少目前也应该会尽心辅助其姐,拉拢好棠邑诸将吏,一起扶持韩文信长大成人,继承韩谦这些年攒下来的家业。换了王珺之子,不要看王辙、王樘、霍肖、霍厉、王衍等人权职不显,王文谦以及更多的王氏子弟都没有容纳进棠邑,但假以时日,真不好说就不是另一个有心取而代之的徐氏了。赵氏姐弟与棠邑诸将吏这些年也是共患难,除了这点外,棠邑将吏多出身草莽,韩家、王家几个在棠邑真正受到重用的也是庶子、婿子,而非嫡子,因而韩谦立韩文信为侯世子,棠邑内部或许会感到诧异,但实际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这时候,韩谦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棠邑才能保证更稳定的过渡下去……”
听杨恩这么分析,薛若谷蹙着眉头,迟疑地问道:“河淮的形势真是危厄到这一步,令韩谦都要在出征之前安排好后事?”
“朱裕乃一代雄主,都被蒙兀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蒙兀人哪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啊?可惜朝中诸公却还是远不够重视,”杨恩也是发愁地说道,“徐明珍、司马潭看似都还没有投降过去,但这更像是诱棠邑入彀的陷阱,想必韩谦也早就预料——颍水泛滥如汪洋,西翼朱裕攻河洛,不需要棠邑直接出兵支持,再多的兵马在河洛也施展不开,韩谦多半还是想着保住汴京。但是,东线要绕开徐明珍所守的坚城,从颖水而上,东岸的洪泛区令兵马难行,唯有朱裕在陈州北部所抢修的驿道还单薄的屹立于洪水之中,也是韩谦唯一能增援汴京的通道。而一旦待徐明珍、司马潭叛降后,这条单薄、被洪水围住的驿道又太容易被切断,到时候韩谦非要反过来攻下亳州、谯州,才能重新跟棠邑建立联系。你们说,韩谦这时候要怎样,才不算是小心过度?”
“侯爷是断定韩谦明知道眼前是陷阱,还要踏一脚进去?”陈如意问道。
陈如意是代延佑帝来问策的,杨恩即便瞧不起他,还是沉吟着认真回答道:
“韩谦从来就是一个剑走偏锋的人,人的性子永远是这辈子最难改的,他并不会因为眼前是陷阱,就真会畏惧——这点沈相、薛大人心里再清楚不过,要有可能,我倒想劝他不要莽撞行事。不过韩谦之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助梁军从棠邑借道回河淮,他对时局的看法要比朝中诸公,都要更不乐观。而一旦河淮失陷,淮西将直面蒙兀人的铁骑,此时主动出击,将战事限制在河淮之间,或许在黔阳侯的眼里,是一个更不坏的选择吧……”
“真要叫棠邑军进入河淮与蒙兀人杀个两败俱伤,对朝廷也不算坏事。”秦问这时候嘿然笑道。
杨恩眼神凌厉的看了秦问一眼,秦问怡然转过头去。
杨恩再看沈漾、薛若谷没有作声喝斥秦问,心里暗叹,知道他们也是有这样的念头吧?
“照侯爷所言,陛下应该准了韩谦这次的折子?”陈如意嘿然问道。
杨恩沉默着不作声。
沈漾将棋子投入盘中,撑地站起来,说道:“今天这局棋就到这里吧,侯爷真是想为大楚社稷分忧,将监匠或工部的事务便应该挑起来,不能再在宅子里‘养病’了……”
杨恩坐在那里收拾棋子,也没有回应沈漾的这句话。
“哎……”沈漾轻叹一声,与杨恩告辞。
走出溧阳侯府,陈如意乘车回宫之际,问沈漾:“沈相,我回宫后要如何回禀陛下?”
沈漾站在烈阳之下,似乎都感受不到炙人的热浪,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喟然说道:“先帝既然已赐韩家世袭叙州,立不立谁,朝廷也就不便干涉太多。”
沈漾无疑是说立侯世子归为黔阳侯府内部之事,不管韩谦上什么折子,朝廷都淮奏便是,陈如意听了嘿然一笑,说道:“好咧,我便这么回陛下。”
第六百七十八章 棋子
不计京畿诸县,金陵城在逆乱之前,便有着逾四十万丁口居住,有宗室子弟、世家宗阀子弟、有朝臣及侍卫亲军、禁军将官家小,有商贾平民,更多的是侍候权贵的奴婢;极盛之时,仅宫里的侍宦宫女就高达一万六七千人。
金陵逆乱,不计其数的人或死或逃离他乡,又有十数万奴婢或文臣武吏的子弟家小为安宁宫叛军胁裹渡江,延佑帝收复金陵城时,城中人口一度仅剩七八万人。
这些年金陵说是恢复了元气,宫里所用的侍宦、宫女也有五六千人,但相比金陵逆乱之前,人口规模还是缩减了近一半。
这也就使得偌大的金陵城里,使得纵横交错的街巷之间,到处都是荒废的宅子。
西柳巷深处,一辆马车在炎热的下午,停在一栋荒宅前。
太阳火辣辣的照射下来,除了三五个跟死了一般的乞丐,蜷在稍稍阴凉的墙角、树荫下,整个巷子都看不到一个活人经过。
身穿便袍的周元走下马车前,警惕的往巷子两侧看了两眼,才先跳下马车,先走到门檐下,推开虚掩的院门,身子先闪了进去;过了片刻,就见须发皆已霜白、腿脚却显得比周元还要利落的李普走下马车,进入荒宅之中。
马车辚辚的驶出巷道,似乎巷子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荒宅之中,一名身体颀长的青年身穿衲衣,手里拿着一根竹竿,赤脚坐在长满杂草的池塘边——衣衫破烂、篷头垢面,但此时却不掩他伟岸的身姿。
周元与李普走进来,青年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在池塘边的泥地上坐下来,说道:“你朝沈漾、杨恩皆请楚帝准韩谦的折子,也是料定韩谦有违名法这么急着立侯世子,他随时都有可能亲率大军北上,而棠邑连日扩编兵马,但除了东湖、历阳等中枢之地皆用精锐驻守外,其石梁、义阳、淮陵以及龙潭等地,两万驻军多为新编,三万精锐连同水军主力皆在寿春、霍邱集结。陈州南部的梁军也在殷水抢修涉水驿道,韩谦统军北上,可能就是十天之内的事情——昌国公与周侍郎,还没有说服李知诰有所动作吗?”
李普蹙着眉头,与周元也是大咧咧的坐着烫热的泥堤之上,说道:“不仅知诰那边还想再等一等,长风、阿秀都不主张草率行事……”
“再等一等,怕是黄花菜都凉了,”青年哂然笑道,“现在李知诰、李长风、李秀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昌国公可有下定决心了?”
“朱裕与韩谦联手,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即便是韩谦率部从陈州增援汴京,胜负依旧是五五之数。我估计在韩谦手里吃过太多亏的徐明珍,此时也还在犹豫着,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吧?倘若徐明珍都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那我们又怎么能知道,你们千方百计的怂恿襄北军谋蜀,目的不会是要将棠邑军的主力拖在淮河南岸吧?”李普他也没有那么傻,沉声问道。
“先生说韩谦乃江淮之异数,我初听这话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屑,却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对他如此投鼠忌嚣,看来先生所言真是不假啊,”青年笑道,“你们觉得徐明珍此时或许还有回头的机会,但问题在于,韩谦率三万精锐北上之前,徐明珍敢回头吗?又或者说,韩谦、朱裕此时会以什么条件接受徐明珍回头?徐明珍舍得彻彻底底的放弃兵权,将身边最后的徐氏血脉都交出去为质,换一个回头的机会吗?而韩谦一旦率三万精锐北上,昌国公不会觉得韩谦不打下徐明珍此时分兵掌握的太康、拓城等城,不将陈汴驿道的东翼保护好,就敢冒着后路被断的危险,率三万精锐去助韩元齐守汴京城吧?徐明珍与韩谦之间,完全没有信任,对徐明珍而言,要么直截了当的向棠邑缴械投降,要么就等着韩谦率部北上跟他先打第一仗,换作昌国公是徐明珍,会做怎样的选择?”
“对徐明珍而言,依旧是襄北军先动,他再动,才能最大限度的减轻寿州军将要承受的压力,”周元说道,“周某倒想问一问,襄北军为何要先动?”
周元这时候也是越发确认蒙兀人到底还是怕韩谦孤注一掷的率部进入河淮参战,虽然他们也迫切想得到蜀地,但细想棠邑这些年崛起的历程,面对孤注一掷的韩谦,谁心里能不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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