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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路松多摇摇头:“将军招募我,是以为我姓路,与汝同族吧?实言相告,我乃屠各裔,非晋人也。”
  王堂冷笑道:“原来是个胡儿!”
  路松多双眉一挑:“谁言我是胡?我中国人也!”
  王堂心说也对,刘渊是自命中国人的,假模假式还要建中国王朝,可是大都督说起过,如今的晋便等于中国,其他全是篡僭,于是笑笑:“我晋才是中国,屠各焉敢僭称?然汝既自命中国,又为何不能降晋了?”
  他这圈子绕得有点儿大,路松多不禁微微一愣,脑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王堂继续劝说道:“胡狄入中国,唯从中国之治,始能成中国人,今刘氏篡僭,自成一体,安得谓中国?阁下只有归晋,才能做中国人——且汝已陷绝地,降可不死,战则必亡。蝼蚁尚且贪生,阁下何必执拗?”
  路松多怒道:“我须不是蝼蚁!”
  王堂劝说不听,自己的气倒是也喘匀了,当即一挥刀,说:“良言相劝,竟然不听,则我唯有斩下汝之首级,往献大都督了!”正待招呼士卒冲杀上去,忽听祠堂后远远的一片喧嚣声起,抬头一瞧,竟有胡军旗帜在山谷间若隐若现。
  事已至此,王堂莫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收拢兵卒,撤围而走——真倒霉,这回算是白来啦,倒是记住了路松多之名,异日相见,必要取其首级!
  但其实他走早了,前来救援路松多的,只是败兵道逢一支巡逻小队而已……路松多侥幸逃得残生,想想不禁后怕。他看晋军走远,这才转身入祠,叩谢神灵的护佑。
  朝供案上摆着的牌位一瞧,呀,原来这是先贤司马迁的祠堂。
  ……
  刘粲接到刘骥之后,乃欲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摧破晋师,因而当日午后,也即王堂退走的几乎同时,便又发起了迅猛攻势。陶侃仍然出垒与战,并且亲自指挥中军,裴该则登上望楼,俯瞰战场。
  刘粲依然猛攻晋军左翼,但在左翼最危急的时候,却突然间派乔泰率生力军两千加入己方左翼阵列,原本几乎与晋军对峙不动的左翼猛然前突。因为左翼吃紧,陶侃被迫把中军向左侧倾斜,导致中、右之间生产了一段很小的缝隙,乔泰乃率突骑直插而入,护守左翼的董彪亲来堵截,却难阻胡骑前突之势。
  裴该在望楼上见到,当即下令自家部曲五百人前往救护。部曲督文朗不在,副督尚且犹豫,说:“我等当护守大都督,不可尽往……”裴该就在望楼上朝下怒吼:“倘若军败,汝等必能护得我周全么?!若不能胜,可自取首级来献!”
  那副督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兵马硬顶上去。这支是生力军,无论装备、组织力,还是战技,都几乎为裴军之冠,但因为数量有限,却仍然未能顺利封堵住缺口,那名副督死战不退,终至负创而亡。
  部下将副督的尸体舆归,对裴该落泪道:“副督云有负大都督所托,要我等砍下他头,归献大都督请罪,我等不忍,乃舆其尸归来,请大都督亲斫。”裴该从望楼上下来,也不禁眼眶泛红,含着泪道:“壮士死沙场,国家失栋梁,天地为之垂泣,安得有罪?汝等急护其尸往郃阳去,觅地安葬了吧。”
  右翼就此被胡军踏破,董彪被迫后退拒垒。陶侃见势不好,不顾伤亡地拼命发起一轮反冲锋,暂时逼退了胡兵,然后与左翼兵马一起也返归垒后。裴该派人去对陶侃说:“此皆我之失也——垒可守乎?若不能,便从陶君之请,退还郃阳去吧。”
  陶侃回复道:“垒不可守,然今亦不得不守,否则胡军踵迹而追,我等皆无幸理!大司马请先退,侃为断后。”
  裴该坚决不肯先退,命人将其大纛高插在垒后,他就立马旗下,以督三军。胡兵汹涌而来攻垒,距离裴该不到三十步之遥,不时有箭支从裴该耳旁擦过,部曲们都劝他再退后一些,裴该却道:“我宁立而死,绝不退而生!即便我死此处,异日必有张我大旗,继我事业,逐退胡虏者——何必要退?!”
  然而,裴该估摸着自己并无天命护佑,他在大纛下立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最终还是有一支箭躲不过去,正中脖颈……


第十八章 将将
  裴该颈侧中箭,当即“哎呦”一声,朝后便倒,好在有马镫系着脚,并未跌落。部曲们急来救护,裴该挣扎着直起腰来,重新坐稳,伸手在颈侧一摸——那支箭力道十足啊,竟然穿透了盆领,直插入颈中,还好其势已衰,入肉不深。
  但是脖子上却糊满了鲜血。裴该一咬牙,奋力将箭矢拔将出来,斜眼瞥瞥,血仍在流,却没往外标——可见没伤到颈动脉。
  有部曲双手捧着块白巾,恳求道:“大都督请下马,容小人为大都督裹创。”
  裴该一撇嘴,伸手扯过白巾,捂住了伤口,嘴里却说:“胡贼仍在,我既不退,亦绝不下马!”随即扬声高呼道:“我但不死,终要杀尽胡贼!”
  裴该不怕死吗?每当箭支从耳旁擦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眯眯眼睛,面部肌肉也是一颤,此乃人之本能。但他知道,自己若然后退,必然影响士气,即便原本营垒便不可守,有自己跟这儿杵着,也能多扛上几分钟。这些年他管理偌大的地盘,整训如此强军,若纯以这时代的手段根本就行不通,而若套用后世的成法,也有水土不服之虞,导致心力交瘁。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我已经把历史篡改得面目全非了,哪怕这就挂掉,也可无憾了吧。”
  正如昔日自己所说——“若事不协,天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然我宁先死,不忍见中国之亡也!”中国亡不亡的,我死了就都不知道啦;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怎忍心见这支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军队,就在眼前彻底崩溃呢?!
  他确实也有点儿后怕,那支箭若再深入一分,或者偏一点儿正中大动脉,估计自己今天就交代在这儿啦。即便不死,只要一落马,士气必受重挫,全军崩溃就在眼前。所以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越是不能后退,一退那就全完!
  身处激斗的战场,人的热血不由自主便会沸腾起来,生死须臾之间,反倒容易看淡。裴该心说我死又如何了?祖逖尚在,洛阳复得,终有改天换日的那一天到来。我即便被一箭射死,也能流芳千古,名垂竹帛,可若是军败而逃,能保证肯定逃得掉吗?若是背后中箭而死,这个污点就算史家不言,我自己心上的坎儿都过不去!
  哦,我要是死了,什么坎儿也都无所谓啦。然若败逃时为胡寇追上,还得自己动手自杀,那多憋屈啊!
  不管了,我不退,也不逃,且从今日之战窥看,老天爷是不是反对自己改变历史,自己究竟有没有主角命格吧。
  裴该傲立不退,确实给晋军上下平添了三分勇气,加上胡兵反复冲击晋垒,也很快就成强弩之末了。
  陶侃说垒不可守,坚要出战,是因为来得仓促,又连日被刘粲逼着打,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修筑牢固的防御工事——就算他有精力,士卒还没有体力呢——实在难当强兵蹉踏。但营垒终究是营垒,沟渠、土堆,还是能够起到一定防护作用的。
  而胡军数量虽多,但轮番发起猛攻,午前即有一战,午后裹甲续斗,体力普遍衰退得比晋军还要快,最终刘粲甚至把刘骥疲惫不堪的兵马也都调上去了,却只差一线,始终不能攻破晋垒,伤亡数字反倒直线上升。诸将都劝,说不如暂且罢兵,好生歇息一晚,来日再战,必破晋垒。刘粲道:“彼知垒不能守,唯不敢退耳。我若就此罢兵,裴该今宵必遁!”
  王琰劝说道:“裴该若遁正好,我军可以顺利下平,蹂躏晋土。而若不计伤亡,不顾士卒疲累,即破晋垒,亦恐无力向前了,殿下三思啊。”
  右车骑将军王腾也说:“可暂歇息,点选精骑,候今宵敌遁,便往追杀,能获大利。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刘粲尚且犹疑,忽报荡晋将军呼延实在进攻晋垒时为流矢所中,负创甚深,所部护主心切,已皆败退了。这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粲无奈之下,这才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耳听得对面锣响,裴该就觉得整个身体都瞬间发软了。这才让部曲搀扶着下马,命医者前来清洗、包裹伤口。陶侃策马而来,对裴该说:“今宵必退,否则全军尽没。”裴该问他:“敌必来追,奈何?”陶侃答道:“可使刘夜堂断后。”
  于是当日晚间,晋军悄无声息地便即撤出了营垒,朝向郃阳方向退却。刘粲派王腾率骑兵两千来追,才刚踏过晋垒,突然间营垒中连声鼓响,随即乱箭齐发……
  陶侃预先命刘夜堂率部潜伏营中,关照他说:“胡寇若遣步军来,是夺我垒,将军可急退。若遣骑军来,必为追我,或不及细察营中,将军乃可起而一搏。”
  晋人留兵断后,本在情理之中,王腾原先也是有所警惕的,然而他率兵驰近晋垒,营中却毫无声息,就此疏忽——要么根本就没人断后,要么断后兵马未曾设在此处。他急于追赶裴该,不及细查,便即穿营而过,结果被刘夜堂兜抄了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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