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年强忍痛楚,磕头领命。刘骥旋对卜抽说:“可即点集兵马,南下以援皇太子殿下。”他不顾士卒连夜不眠的疲累,扯出城去就急行军,才刚过午,便即抵达胡军大营。刘粲等听说夏阳已克,后路无忧,刘骥又率兵来合,无不大喜,消息传开去,更是全军欢呼,“万岁”之声久久不息。
对面晋营中探得胡人动静,来报裴该、陶侃,陶侃不禁长叹一声:“恐怕是夏阳……已落虏手。”裴该皱眉道:“夏阳孤城,固难久守,但不知周晋等如何了……”其实他前几天就已经派人迂回山地,前往夏阳,命令周晋若见势难为,可以暂时弃守,以保全有生力量。也不知道这信送到了没有,周晋是主动弃城的,还是被胡兵把夏阳硬生生给攻破了……
陶侃说:“先不须虑周晋,先虑我等……胡军既得夏阳,其势更盛,粮运不乏,士气也必攀升,而我军苦守数日,却已疲惫不堪。若刘粲再举全军来攻,恐怕……”
攻防战一直都打得很激烈,胡军数量本就是晋军的三倍还多,即便有刘夜堂和裴该来援,也无法消除这一基本差距。尤其今日午前,刘粲改变了战术,不再发动全方位的迅猛攻势,却以车轮战法,反复猛攻晋军的左翼,陶侃几乎把所有后备力量全都调上去了——除了裴该的部曲,陶侃坚决留下五百人不动——这才勉强维持住了防线。
因为陶士行指挥得当,调度得法,故此接战的几日中,双方伤亡数量大致持平。可是胡军六万,折损三四千浑若无事,晋军不足两万,这三四千的伤亡比就将近两成啦。冷兵器时代军队组织力普遍为差——即便裴该套用了很多后世的组织架构,再加反复洗脑,终究不可能在几年内就训练出一支超时代的新军出来——一般临阵伤亡两成最多三成,部伍便会崩溃,晋军能够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了不起啦。
然而终究不可能长久,陶侃估摸着再这么或死或重伤千人左右,就算自己也拢不住队伍了,若被胡军攻破一点,必至全军溃败。因此他跟裴该商量,说咱们原本就没计划在此处彻底击败胡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散在各方的兵马来合而已。这都已经第六天啦,差不多了,应该撤了。
裴该摇头道:“不可,比及郭默等来,总须十日……若就此放胡军入平,恐怕田地多为其所蹂躏,百姓也遭厄难,则军心士气,一发难振!”
陶侃劝说道:“为将之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顾虑军心士气犹有可说,若多虑于百姓,则必遭丧败啊。且今冯翊境内,百姓多入屯所,秋粮既收,我已命将彼等尽都归入各城,以免为胡兵所掠……”
裴该道:“自耕之农,尚有十之一二,岂能不为彼等考量呢?若不能护民,我兴此军,所为何来?!”
陶侃指点着地图说:“大司马来看,我等可退守郃阳,则刘粲必然来围,即便分兵四掠,所去亦不敢远。若将偏师向西,郭默等来合,正好击破——也可命北地之兵驻守频阳,使秦州之兵入于大荔、莲勺、重泉,三面成网,以束缚胡师。若其势成,不及元旦,而刘粲必退,我踵迹而追,夏阳也可复得,如此则唯冯翊一郡为其践躏。设其不然,军败于此,则恐郃阳亦不可守,刘粲以之为据,可以南下渭水,则长安岌岌可危矣!大司马三思啊。”
裴该捋着胡子,沉吟良久,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说:“陶君设谋甚好,然而我等虽退,郭默、甄随等未必即能来……且拒垒再守两日为好。”
陶侃急道:“以今日之势,若还拒垒,必为胡兵所破!”
裴该道:“是出战是拒垒,唯陶君自择,唯请再守两日。”
第十七章 宁立而死,不退而生!
王堂与文朗在龙亭,商议着是不是追入山地,王堂道:“彼既可来,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刘粲之后,重夺渡口,或可彻底扭转战局!”
文朗说我所部骑兵,是不可能入山的——“则卿不过两千步卒,恐不足以骚扰敌后……”王堂一梗脖子,说:“贼既敢来,我又因何不敢前往?卿可代我护守龙亭,我自将兵卒入山!”
可是设想起来很简单,实际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关键路松多虽然退入山地,却不肯遽走——一则兵败失利,他无颜回见刘粲,二则士卒新溃,倘若就这样蒙着头往来路跑,恐怕半数都会迷失在山间——反而重整队伍,尚有六七百人。
王堂欲图挥师入山,当即就跟路松多再次交上了锋,这回胡军居高临下,恃险而守,文朗跟后面又帮不上忙,导致厮杀良久,竟然不能登山一步。文朗派人过来提醒他,说:“穷寇莫追,愈是紧逼,彼愈不退——何不缓之?”
王堂听了,深觉有理,于是便即勒束士卒,缓缓而退。果然路松多一见晋人不再来攻,当即领着残兵便往来路遁去,王堂这才循迹入山,跟狗撵兔子似的,在后面紧追不舍。
一直追到天黑,双方各自分部警戒,主力休歇;第二日晨光一亮,再度一逃一追,起身登程。路松多走慢了一步,又被王堂从后赶杀,所斩胡兵不多,受惊跑散的倒有不少。
路松多慌不择路,走着走着就走岔了——终究这条道儿他这辈子也只是走的第二回而已——琢磨着算里程我该下山了呀,怎么还找不到下山的路呢?若能下山,行之不远便是主营,不信这千把晋人还敢紧追不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下山之路,当即率残兵奔蹿而下,忽见前方不远处葱绿之间,隐现一角屋檐。路松多虽然擅长奔跑,终究不惯走山地,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再回头瞧瞧仍然跟随的部下,多数人为了轻装逃亡,把兵器都给撇了,甚至连皮甲全都脱了,个个灰头土脸,呼哧带喘,累得都没什么人样了……
这些多数是路松多带惯了的本部兵马,那些临时拨隶麾下的,则不是战死,就是逃散,因而路松多见此情状,不禁惨然。他心说若非失道,我这会儿早就返归大营啦,即便皇太子殿下勃然震怒,估计也就处罚自己一人而已;然而四望不见大营所在,再跑一阵,估摸着这些仍愿追随自己的兵卒,泰半都会遭了晋人的毒手……
罢了,罢了!他想到这里,将心一横,领着兵卒便直向那处山间房舍奔去,近前一瞧,原来是座祠堂。路松多立在祠堂口,将刀一横,吩咐残兵:“都绕祠而走,寻路下山去吧,我在此地为汝等阻住追兵!”
众兵多不愿走,说要跟校尉一起杀贼。路松多一撇嘴:“汝等还有兵器的,可从我左右,赤手空拳的,又如何杀贼?不若急寻路去请来救兵,或者可以救我得生!”
听得此言,“呼啦”一声,兵卒多数跑散,就光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手中尚有刀、矛,跟在路松多身边,凭祠而守。
时候不大,王堂就领兵追过来了,路松多大吼一声,挥刀便直冲过去,竟将晋军逼退了百步之遥!
关键是王堂杀胡心切,再加上想通过山地去袭扰胡军大营,则若被这些胡兵先逃回去,预通了消息,使有防备,那我不是白跑这一趟么?故此才紧追不舍。等追到此处,他的气也是喘的,腿也是软的,跟在身边儿的也只有百余人而已……故此路松多一次猛冲,便将王堂顺利逼退。
然而随即落在后面的晋卒陆续聚拢过来,将小小的祠堂包围得水泄不通。王堂尝试着攻击了一次,却不能破,眼瞧着敌将瞠目披发,杀得满身是血,仿佛疯魔一般,不禁急得直跺脚。
他估计这儿距离胡军大营已经不太远了,耽搁时间若久,必为胡兵探得消息。若然只是偷袭失利还则罢了,倘被胡兵再依样画葫芦,把自己赶杀回去……眼前这厮,恐怕便是稍后的自己呀!
可是他又不可能把这几十名胡兵留在身后,绕过祠堂去寻路下山,偷袭夏阳渡口……只好柱着刀,气喘吁吁地直面路松多,开口问道:“厮杀两日,竟还不知汝的姓名——何人也?”
路松多昂然回复道:“皇汉平羌校尉路松多。汝又是何人?适才见旗上有个‘王’字,难道是晋将王泽不成么?”
——王泽曾在成皋城外的七星堡,大破胡汉骑兵将军刘勋,故此名声比较响亮,路松多也曾经听说过。
王堂勃然怒道:“我非王泽,乃大晋平虏将军王堂是也!”
——其实胡汉国号就是“汉”,司马晋国号就是“晋”,“皇”、“大”之类属于修饰词,以示尊贵。“皇汉”之称始与东汉,但是并不普及,且其后也没有“皇魏”、“皇吴”、“皇晋”的惯称,后来刘渊建基,才从故纸堆里把这个词儿给挖了出来。晋称“大晋”其实也不普遍,还是裴该基于后世的习惯——自大隋、大唐始,这种叫法才蔚然成风,到了元朝,干脆直接建号“大元”,其后的“大明”、“大清”,也属全称,不是俗谓——才这么叫,王堂自然耳熟能详了。
路松多见王堂恼怒,听其报名,故意一撇嘴:“未曾听说过。”
可是王堂也就气恨了一下,随即便宁定下来,劝路松多道:“我见阁下甚为骁勇,何必从胡,不如降我大晋,我在大都督面前一力保举,必授阁下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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