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锍金柱上镂着繁密尊雅的花纹,富丽堂皇的模样,有金龙缠绕其中,是至尊至贵的庄严和肃穆,耀花了景帝的眼。
不知是什么时候,满殿寂然无声中,景帝伸出手,缓缓按在了长子的肩上,目光沉静而缈远,细细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凝视着他和她的儿子。
“……你比朕做得好。”景帝淡淡道,唇角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挑起一丝弧度,“你很好,比朕好得多……朕当初,为什么就不像你现在这样?”
他微微笑着,放开了按在男人肩上的手,双目轻阖,身体向后,缓缓靠在了椅背上。“……朕当初,为什么就不像你现在这样……你母亲,当初为什么就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人……”
景帝仿佛是累了,有些疲倦地抬了抬手:“回去罢,朕乏了……”
叶孤城缓缓起身,静静看着闭目而憩的帝王,片刻之后,双袖垂拢,一揖及地。“……谢父亲。”
殿门慢慢关上了。
景帝合目靠在椅背上,神色安详而沉默,殿外雨声潺潺,衬得空阔的大殿中,格外寂静。
“惜阁,我们的儿子,很好……”
第250章 恨嗔痴 …
雨打芭蕉。
茶香袅袅,氤氲蒸升的水气当中,男人的面容看得不甚清楚,唯一双修斜的墨染长眉与乌沉沉的发丝,才在灯光下泛着黑金也似的光。
一连几日断断续续的雨,时而大,时而小,有如注的雨水从飞檐琉瓦上滑落,已经发黄的芭蕉叶子被雨水滴打着,下面偶尔有一两只禽鸟在蜷伏着避雨。
楚凇扬手里捧着一叠单子,坐在男人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细细汇报着堂中各项事体。除此之外,四周并无任何其他的响动,唯闻外面一点淅沥有序的湿润雨声。
墙角放着几盏约有一人高的罩灯,将阁里映得通亮,罩纱上的图案被灯火投出,水墨云海,千山纵横,就都统统化做了墙上一丝模糊至极的薄影。
楚凇扬放下手中的单子,揣进袖中,然后拿出一小叠章折,递与男人阅看。
茶香馨涩,楚凇扬垂目静静品茗,不期然,目光就无意中落到了一角雪白的袍摆下,一点珠晕生辉的所在之间。
那人常服下的翘头踏云履被暗色的银线拥着,聚出简洁的图案,一圈细碎的珍珠围绕在鞋帮上,然后在鞋尖翘拔的顶端处,缀着一颗明珠,灯光下,熠熠辉然。
良久,男人将已看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几上,既而就说了这些需要他定夺的事务的各自处办方法,楚凇扬一面听,一面一一应着,在心中清楚记下。
外面的雨声似是小了些许,又过了一时,叶孤城用右手将已经温下来的茶水拿起,慢慢喝着,另一只手,则搭在膝头一只懒洋洋蜷睡着的白貂身上,微微抚摩着那丝缎一般水滑的毛皮,袖摆内隐约露出的冰白手掌间,一枚通体雪白的玉指环,莹润似水。
黑色的长发如泼墨般垂在身后,叶孤城面上一如既往地仿佛蒙了薄薄一层轻霜般地端峻,再开口时,声音也是低厚而醇冽的。
“你将皇后亲笔信交与父亲一事,莫让酆熙知晓。”
这一句情绪平淡的话语在阁内环绕不去,楚凇扬执着茶盏的手顿了一瞬,再起身时,已拢了双手,端袖告罪的模样。“凇扬擅自而行,请爷责罚。”
茶香将散的轻雾间,叶孤城玉冠下长发流泻沉沉,面上冰也似的肌理仿佛在烛火下被静静消溶其中,眼内一点寂然的光润冥冥渲漫,寒若星垂。
“皇后毕竟是酆熙生母,她若知晓此事,必然伤心。”叶孤城缓缓轻抚着白貂头顶,淡然道。楚凇扬双袖垂地,声音沉沉:“凇扬随同爷身边几载,朝廷之上份属君臣,天一堂中又为主从……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凇扬虽不才,亦知若有人危及主君,则断不能容。”
眸中划过一丝歉然,“天地君亲师,’君‘毕竟尚在’亲‘前……只是凇扬此行,虽无愧旁人,却……终究愧对公主。”
叶孤城放下茶盏,“知此事与你有关者,唯父亲及你与孤三人,你切不可向酆熙提起。”
窗外雨声又急。
“姻缘牵系,实属难得……你二人夫妇和睦,方是正理。”
几名内监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又顺着伞沿往下滴成一线水柱。
瑞王的靴面已染上水渍,几株古树栽在西面的殿外,在往日的夏季时,总是叶荫繁密,引得鸟雀啁啾不已。而此时,却早已在深秋的凄雨中零落凋敝了枝叶,再不剩半分风致。
雨声沙沙地响着,整个荣和宫都仿佛浸在一片阴冷和潮湿当中,瑞王进了殿内,靴底的水渍留在地上,呈现出一路残缺的脚印。
殿内暗色沉沉,半透明的软烟纱帷铺天垂地,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各色的摆设陈列皆是已往的贵器珍物,大多为无价之宝,因此殿中虽只是点了一两盏宫灯,却在珠光宝辉的映照下,还不算显得太过暗沉。
“本宫虽日后再不得出荣和殿一步,但你父皇总还念及一点情分,这宫中的一应东西,并不曾命人收回。”
长阑帷窗下,皇后坐在一张软藤榻间,身上没有穿戴着素日里雍容华贵的凤服,只有一袭柔青色的锦缎长裙曳在冰冷的地面上,配着蜜色夹衫。头发梳成简单的式样,一两根玉质发簪插在髻中,额间,贴一枚梨瓣形的花钿。
皇后看着儿子,淡然一笑,用手扶一扶头上的玉簪:“只是这般将本宫终生禁于此处,日后不得再见儿女,那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
瑞王心中酸楚,不由得几步上前,就想要握住母亲的手,却终究还是停了停,半晌,才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母后……如何这般糊涂……”
一阵沉默后,皇后拿起膝上的绣屏,从上面执了穿着大红丝线的银针,继续绣着一幅鸳鸯戏水的图案。“前天酆熙来见过本宫……今日你父皇又允你来探望一回,以后,你兄妹四个,本宫就再见不得了。”
瑞王最终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母后好糊涂……且不说谋刺皇子,乃大不赦之罪……大哥毕竟是我四人的长兄,虽非一母所生,却也是与孩儿们一样,皆为父皇骨血,平日爱护照拂,便有如严父一般,事事顾惜,母后行此事,至亲相残,岂不让勖膺和妹妹们伤心难过!”
皇后裙下微微露出青纱鞋的一角,略垂着眼,看手上的针线,一点雪白的脖颈从乌发中显现出来,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勖儿,即便是再重新来过,母后也仍会这样做。”皇后轻抚着瑞王的面庞,眼中,亦是温柔而慈和的神色:“为了你,母后有什么不能做呢……只是母后没有想到你哥哥的武功居然会那样厉害,那么多人,都杀不了他……甚至,连重伤都没有。”
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儿子的脸颊,轻轻而笑:“你说得对,你哥哥他确实对你们兄妹四个爱护照拂,事事顾惜……他那样的男人,居然却对家中人这般心软,就连本宫接连两番欲置他于死地,他也照样向你父皇求情……因此,母后不担心,以后你们都会过得很好,即便有了错处,他也一定会饶恕。”
瑞王握紧了他母亲冰冷的手,皇后微微地笑:“那些杀手误伤了我儿,勖儿可会恨母后?”
“他们只知刺杀皇兄,自然亦要将皇兄身边之人一并除了……事出巧合,孩儿又怎会怨恨母后。”瑞王静了静心,在皇后身旁坐下。
皇后素手微抬,大红的丝线灵巧地在绣布间穿梭,不施胭脂的朱唇上,盈盈浮出一点淡笑。
“其实,本宫是故意的。”
大雨滂沱不止。
“第一次暗杀之后,本宫便知事不可为,因此再一回的刺杀,根本并无必要。”
皇后低着头,细细绣着一双鸳鸯,“可是当朝皇子遇刺,何等大事,一旦你哥哥真的死了,谁受益最大?……你父皇不会不疑到咱们母子身上。因此,本宫便第二次派心腹前往无音楼……那
第二回前去的刺客,其实都是死士,他们受了令,要将你皇兄身边的一名年轻贵人重伤……”
瑞王的脸色变了。皇后继续在绣布上飞针走线,淡淡道:“还记得你为何去国寺祈福么?那日你来探望本宫,本宫说身子不好,你便要去为母祈福……那几日南康出痘既毕,你皇兄按例是要在那天去还福的,自然会遇见你……既是如此,你兄弟二人,又怎会不一同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面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你不会有事,那种毒虽是剧烈,好象会索人性命一般,但也只会令人痛苦,仿佛随时要失了命的模样,而两日后,就会逐渐自行一点一点地散去,即便你们在外过了一夜,但等到回府后,也有很长时间才会开始渐渐散去药性,那时,只说是太医药石之效,谁也察觉不出异样……不过你皇兄既有法子替你驱了毒,也正好减轻我儿的苦楚。”
瑞王手上已慢慢变冷,“母后……”
“我儿受了苦……可母后没有别的办法。”皇后低下头,然后又抬首看着儿子俊朗明毓的面容:“这样一来,你父皇再不会疑你,我们母子两人,也就彻底撇清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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