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莲雕得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花瓣含苞欲放,仿佛只要将那线匝解开,立时就能开花结果。
玉恬围着机关盘转了一圈,见那些细丝看似杂乱,实则并无缠绕,只是极有规律地互相交叉;但若要说有序,却又密集得看不出头尾,根本无从下手。
她以小指勾起其中一根丝线,线盘绷得极紧,立时就将她的小指勒出了一条红痕。熹光之下,那丝线泛着明显的金属光泽,颜色介于金银之间,又仿佛有些莹莹的珠粉之色。
“历经千年,竟能不腐不断。”夜雪焕眯了眯眼,“这大概就是真正的鲛绡了吧。”
玉恬倒不太在意这丝线的材质,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随手捏住一朵石花,左右旋了旋,就见细丝牵引之下,有其他五朵花钮跟着一起转动;换另一朵再试,便又牵动另外五朵不同的花钮。往不同的方向旋转,牵动的花钮便各有不同,转来转去也不见丝线松动,难以想象这机关究竟是怎样复杂的设计。
“还果真是花蛇盘。”她啧啧而叹,“三十花的花蛇盘,还是六花双向联动,也真亏得那位老祖宗能排得出来。后世子孙果然不肖,只能做双花单联,连盘都成不了,简化成个双排的八花扣都能当个宝贝,解法还要记下来,生怕以后打不开。”
夜雪焕曾听蓝祈说起过这种锁,当初赵英床底下的就是个最简易的版本,蓝祈也并没有把花蛇扣说成是多精妙的机关;此时见了这种机关锁的原始版本,方知这对金字排行的精英师姐弟对云雀和玉氏的不屑从何而来。
——作为密探组织,云雀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顶尖;但若要说这些都是醒祖的传承,实在有辱祖先。
莫染见玉恬挨个乱扭,玩得不亦乐乎,顿时心惊胆战,生怕她玩坏了排布,就此锁死机关;刚要阻止,蓝祈摇头道:“无妨,本就是要先看联法的。醒祖的机关最不屑于单一解法,所创的机关阵术都是活的,关键在于算而不在于记。这张花蛇盘不会锁死,只要有算法,初始状态并无所谓的。”
“若单论机关阵术,醒祖的确可谓空前绝后了。”
玉恬欣赏够了这盘已成绝响的机关锁,让出位置给蓝祈,脸上尽是讽意,“只可惜他太爱藏私,这等绝妙之术不传外族,但凤氏之中偏又出不了什么惊才绝艳之辈,祖宗传下的要术典籍都成了天书。到得如今,就算小蓝祈能按着算法破解机关,但要他设计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却也是不可能的。”
蓝祈没有反驳,淡淡嗯了一声道:“只能破不能立,醒祖的这些本事的确算是绝后了。”
他一边接话,一边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开始破解机关,双手分别旋转着不同的花钮,动作并不快,但毫无停顿,显然早已吃透算法,破解得十分顺畅。
他虽表现得从容,心里却难免紧张,山风吹拂下居然也能出一层细汗。
精神高度紧绷之下,不由得就想与人说说话来缓解;莫染却不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对他的一心二用表示不满,又不敢真的发牢骚,小声嘀咕道:“专心点啊小祖宗,别开错了。”
蓝祈抿了抿唇,果真不再开腔。夜雪焕瞪了莫染一眼,走到蓝祈身后,轻轻圈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慢慢来,不用急。便是开错了,重新算过就是。”
蓝祈放松身子倚进他怀里,撇撇嘴道:“不会错的。”
然而即便没出差错,这机关也足足花了他小半日时间,到最后几圈时已经头晕眼花。整个过程中,机关盘没有半点变化,然而等最后一朵石花被旋转到位时,石盘中央的线匝突然整体松脱,石莲陡然失去束缚,花瓣便开始一层层地展开。
这莲花雕得极为巧妙,虽是石制,花瓣展开时却别有一番轻盈洒脱之感;花瓣之间彼此嵌压,因此也只能由外到内依次剥离,看上去竟真如睡莲在熹光中悄然绽放,灰沉暗淡的石制表面在那一瞬间竟仿佛镀上了一层水嫩的荷粉,由于太过逼真而超脱了现实上的某些特征,看得众人一阵恍惚。
三圈花瓣完全打开之后,莲心里包裹的玉雕莲蓬便露了出来,浓郁的翠绿立时就将石莲反衬得黯然失色,一下子抢夺了所有注意力。
若说石莲是因为花瓣的造型而显得逼真,那这巴掌大的玉莲蓬简直从外到内都逼真,甚至还诡异地飘着一股清甜微苦的莲子香味,闻起来倒像真的能吃一般;蓬顶上八颗莲子都是单独凿出来的,半松不紧地卡在外窄内宽的圆洞中,唯正中的那一颗是空的,底部有一细小圆孔,看似与下方的石莲连通。
几人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片刻,围在四周与那几颗莲子大眼瞪小眼,生怕这又是下一重奇奇怪怪的机关。甚至在莫染的想象中,这精雕细琢的玉莲蓬很可能是什么致命杀器,只要碰一下,那八颗莲子就会如炮弹般激射而出,打穿他的脑壳——谁知那唯一空出来的洞里是不是已经打出去过一颗莲子,已经要过了什么人的命。
蓝祈屏息观察了片刻,将玉无霜给他的那把墨玉机关钥匙取了出来,插进了莲蓬中央的孔洞。
咔嗒一声,钥匙里似有机簧弹出,严丝合缝地卡死在了匙孔中,圆润的顶端正好半露在洞口,单看露在外面的这部分,与其他莲子一般无二。
莫染微妙又难以察觉地松了口气,所幸此时也没人注意他。
莲蓬内部传来一阵轻微而短促的玉石摩擦声响,随后又没了动静,平和得如同在等待着他们下一步操作。蓝祈若有所思,迟疑了一下,最终伸出手掌,托住莲蓬下端,缓缓往上提。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提上来的不是那颗轻巧的玉莲蓬,是他们在场所有人的心。
时间似乎被拉得无比漫长,但真正把莲蓬完全提离石莲,也就是一两息的工夫。
莲蓬底座下还连着一截手掌长的细茎,匀直且中空,蓝祈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了然道:“原来如此……”
话未说完,忽然又是咔嗒一下,石莲花瓣陡然收起,合拢为原先的花苞模样,掉入石盘之内;随即隆隆声起,石盘也开始缓缓下沉,只是无论声响还是震动都比升起来时大了许多。众人心中警醒,纷纷后退,提心吊胆地看着龟背上黑洞洞的开口,不知还会再出来些什么。
机关盘已经彻底沉入龟背内,动静却仍未停歇,也不知究竟沉到了多深的地底。
再然后,整只龟趺突然一分为二,螭首伏地,龟背开裂,周围地面震颤不止,很快将那饱受日晒风蚀的龟趺碑座震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守护陵门千年的神兽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将封闭千年的皇陵入口展现在了天光之下。
等到震动完全停止,众人才重新上前查看,就见残损的碑座之下竟生生打开了一道五尺见方的地洞,幽深的台阶延伸向地底深处,不知通往何方。
直到此时,蓝祈才算彻底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总算没出任何差错地把所有人平安带到了皇陵门前,一时小腿都有些发软,索性整个人瘫在夜雪焕胸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夜雪焕撑住他的身子,半是安抚半是奖励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乖,蓝儿做得很好。”
莫染此时也没空嫌弃他二人肉麻了,蹲在地洞前努力探头张望,又让亲兵举了火把来,却也照不出下面的情况,无奈只得放弃,站起身抱怨道:“堂堂醒祖皇陵,陵门就这么开在地上?还能不能体面点了?”
“……既是地宫,陵门当然要开在地上。”蓝祈从来没指望他能理解皇陵构造,不厌其烦、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入口下面就是我方才说的黄泉路,走完这段才是真正的皇陵。”
他看了眼自己手上还握着的玉莲蓬,接着先前未竟之语,简单解释了这玉莲蓬的关窍所在:“陵门开启应该只需要拔出莲蓬,插不插入机关钥匙都不影响。皇陵内的陷阱机关阵枢在石莲之下,插入钥匙后,藏在莲茎内的插销被推入阵枢之中,由此关闭所有陷阱。”
顿了顿,又道:“但若是在插入钥匙之前就拔出莲蓬……可能就没机会再插入钥匙了。”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不禁心头一跳,若非是他观察仔细,发现了这个钥匙孔,他们此行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但这其中又实在有些违和,能到达陵门前的本就绝非常人,既要有能过迷香花的抗毒体质,又要有能算请门阵和花蛇盘的超凡头脑,更要手持阵图和机关钥匙,本就已经千难万险,最后却还要把钥匙孔设计在如此隐蔽之处,而且必须要在陵门开启之前使用;一旦错过这个钥匙孔,哪怕是手持钥匙之人也只能在陵寝内的各种陷阱中凶多吉少。
——倘若这就是醒祖留下的最后一重考验,那么他要如何确保他所认可的开陵之人一定会注意到这个钥匙孔?
思及此处,莫染的神情又复杂起来,问蓝祈道:“你怎知钥匙是用在这里?”
“根据结构图推算的。”蓝祈答得十分干脆又理所应当,“皇陵之内机关重重,每一道都必须有自己的触发装置、驱动装置、保险装置甚至回收装置,各机关之间的各套装制有的独立有的联动,此外还要有一道能总控所有装置的启闭装置。要在不伤及皇陵本身结构的前提下布置如此庞大的机关枢纽,唯一的办法就是布置在皇陵主体之外。黄泉路的设计虽是为了所谓隔离阴阳的仪式感,但同时也是要在地宫内留下足够的空间给机关枢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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