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霜既选择此处埋骨,到底还是希望蓝祈能为她殓葬的。她为蓝祈请了这么多阵门,实际上只是大幅节省了他的时间,但无论蓝祈有没有看到她留下的暗记,只要他来开皇陵,就必然会在陵门前的石碑下看到她的尸骨。
她也许是不想蓝祈多添愧疚,也许只是单纯不想自己曝骨于野,但把收殓尸骨之事留给蓝祈,至少说明她认可他们之间的情分。
——就如她自己所言,蓝祈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无论做错何事,哪怕是离心背叛,她都会原谅。
蓝祈找了件宽大的白衣,自己跪在石碑下,亲手将那副玉骨一块块捡起,放好在铺开的衣料上。本想将那支素玉簪一道放入,转念却还是自己收了起来。
所有人尽皆沉默,夜雪焕挑了棵树冠茂密蓬勃的古树,命亲兵在树下挖好一方坟穴。待蓝祈收捡妥当了,便帮着他把骸骨裹好,送入穴中,填土压实。
没有棺椁,没有坟茔,没有墓碑;无人知晓这里埋葬着一个曾经搅动过天下风雨、深远影响了重央朝局的女子,她生前就守护着皇陵的秘密,死后也选择在此安眠,一生的使命由此而始,亦在此而终。
蓝祈在她坟前恭恭敬敬地三叩首,就算是以亲属的身份送了她最后一程。
玉恬虽在辈分上算是玉无霜的堂侄女,但交往不算太深,身份也不一样,只远远注视,并不上前叩拜。
——更何况,玉无霜恐怕也只认蓝祈这一个“亲属”。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只能明日再破解陵门。亲兵在附近扎营生火,袅袅炊烟终于给这处寂寞千年的陵寝之地增添了一丝人气。
蓝祈了却了一桩心事,却反而更觉得空落无所适从,转身把自己埋进夜雪焕怀里,低低唤道:“容采……”
仿佛只是喊一喊这个名字,就足以给他安慰和支撑。
“乖,我在。”
蓝祈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夜雪焕也不嫌弃,拥着他到火堆旁坐下。童玄适时地递上浸热的帕子,夜雪焕便接过去给蓝祈擦脸擦手,再将他身上弄脏的斗篷除下,换了件新的裹好。
自打路遥送了蓝祈那件猫耳斗篷之后,夜雪焕就很满意这个款式,后来给蓝祈所制的斗篷都在兜帽上带着一对猫耳,以至于都在千鸣城百姓心中形成了固定印象;王府偶尔去人到商会和郡衙视察,里头的商贩和各级官员只要看到马车上下来这么一对猫耳,立时就要夹紧尾巴。
南荒不似西北那般寒冷,夜雪焕给他带的都是轻巧的兔毛绒面斗篷,蓝祈一动,毛茸茸的耳尖就在他两边下颌上扫来扫去。他大概是觉得痒,低头把下巴抵在两只猫耳中间,收紧手臂不让蓝祈乱动,就仿佛是真的在怀里抱了只软乎乎的小猫儿一般。
莫染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新坟,“好歹算你半个丈母娘,在人家坟头上卿卿我我,合适吗?”
夜雪焕嗤了一声道:“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丈母娘?”
“……”
毕竟不是所有人的丈母娘都是太后,莫染欲辩无辞。
虽说明日大早就要正式开皇陵,但这个时候,谁也不可能歇得下睡得着,蓝祈便简单解释了问门阵的原理。
“这个阵本身并不复杂,其中的机关也并非是为了开路,而是为了逐步将这石碑升上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碑,“问过此碑,方能进门,是为‘问门’。”
莫染回头望去,黑夜之中只能看到一方巨大的轮廓,肃杀又突兀地矗立在山谷之中。
按蓝祈的说法,这碑原本竟是藏于地下的,是阵中机关将其一步步升起,先前那些震响声就是因此而来。
蓝祈语气中颇有赞叹,但莫染显然并不能领会这机关的精妙之处,颇不耐烦地问道:“那这碑上都写了些什么?”
蓝祈不曾有时间细看,只有玉恬读完了碑文,随口说道:“歌功颂德之辞罢了,不重要。”
——洋洋洒洒一大篇碑文,从醒祖起事发家开始,一直写到定鼎天下,大小功绩不胜枚举,华丽的骈词如同不要钱一般堆砌成山,却只字不提相扶于微时的珑风皇后,亦不提他晚年对不死药近乎疯魔的钻研,简直令人作呕。
蓝祈也不太在意碑文的具体内容,继续解释道:“碑文里并无玄机,机关在负碑的龟趺上。但若不将碑先升起来,其下的陵门机关就无法出来。大概……醒祖还是想让后人在开他的陵寝之前,先缅怀和膜拜一下他吧。”
莫染这几日一听“机关”二字就头疼,嫌恶地挖苦道:“他老人家的丰功伟绩,史书上还不够多?机关大阵设了一层又一层,这陵寝到底在哪里?”
放眼四周,虽然已接近山谷边缘,但依然草木幽深,哪里像有大规模墓葬的样子。
“既是陵寝,自然在地下。”蓝祈伸手拍了拍他们正坐着的地面,声音不知为何凉嗖嗖的,“严格而言,我们现在,就坐在地宫的顶上。”
莫染猝不及防,喝水都差点喝噎着。
夜雪焕显然早知详情,忍着笑在蓝祈小臂上拍了一下,假意斥道:“好好说话,别总吓唬他。”
“倒也不算是吓唬。”玉恬含笑道,“进了陵门就是地宫的范围,只不过灵殿还有一点距离。皇陵范围极大,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探查清楚的。”
莫染感受了一下这三人之间微妙的默契,神色怪异道:“怎么你们好像都知道?”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排挤莫染,蓝祈很有诚意地取出了皇陵结构图的摹本,让夜雪焕替他展开拿好,给莫染说明具体路径。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陵门附近。”
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一角,慢慢沿着狭长的通道指向皇陵主体,“过黄泉路,走奈何桥、渡忘川河,然后才算是皇陵主体。只是这条黄泉路有多长,忘川河又有多宽,图上都看不出来,明日进去了才知道。”
皇陵的构造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占地更是极大,大致依照千年前的凤氏皇城规制而建,与如今的皇城并不相同。所有墓室呈八角形辐散分布,最中心位置上才是醒祖自己安眠的灵殿。
传闻醒祖除了无法以数计量的陪葬品外,还有大量活体殉葬;各种珍禽异兽就不必谈了,那些曾经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开国将领,贴身伺候他多年的侍卫、亲信、太监、宫女,但凡没死在他前面的,统统被他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秘密处决,送入了皇陵。
最可怕的说法是有十万兵马活殉入葬,都填埋在外围的墓室内;可以确认的是陵中一定有兵马殉葬,虽然并不至于当真有十万之数,但死了也要在地下做雄据一方的霸主,足可见这位千古一帝在晚年有多么丧心病狂。
这些殉葬坑作用的墓室里自然不可能有任何陪葬品,所以蓝祈绘制摹本时就直接将其简化剔除,只详细勾画出了通往灵殿的道路和灵殿的结构。
灵殿亦是八角形,中间安置棺椁,周围八面则连接八间耳室,用以摆放陪葬品,那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从图上看,整个灵殿就如同一朵怒绽的巨大花朵,八片花瓣囊括了天下财富,却只能深埋于地下,千年以来都不见天日。
“从方位上算,皇陵的主体应当在那里。”蓝祈指着石碑背后的山壁,“很有可能……那整座山腹里都是地宫的范围。”
莫染无语,他长在巍峨迤逦的北岭雪山之下,原是很看不起南荒这些小土丘的;可真正到了近前,山毕竟还是山,人立于其下终究渺小,想要在这样一座山中寻找一块黄豆大小的石头,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他的指腹在那花瓣排布的八间耳室上一一划过,沉声问道:“就在这里面了,是不是?”
“只要广寒玉在皇陵之中,就一定都在耳室里。”
蓝祈没把话说死,倒是玉恬补充道:“相传广寒玉乃至寒之物,只要是置于密闭空间中,哪怕是正当炎夏,也能结出冰霜。凤氏药典中有载,醒祖得此奇物之后,将其长置于丹房之中,用以保存珍贵的新鲜药材。所以只要这八间耳室中有丹房,广寒玉必在其中。进了灵殿之后,只要挑那间最冷的耳室去搜就是了。”
莫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激动,郑重点头:“……好。”
…………
次日一早,晨雾迷蒙。
营地里沉默非常,众人都不信鬼神,对醒祖也无甚敬意,懒得再摆什么祝祭仪式,用冷水洗过脸,确保头脑清醒之后,便准备开陵了。
蓝祈将手伸入大张的龟趺口中,准确摸到了深处转轮形状的机关,手指卡入齿口,用力旋转。隆隆的机括声随即响起,而后咔嗒一下,转轮锁死,地面微颤,巨大的石碑又缓缓沉入碑座之下,直至龟背上只剩一个黑洞洞的缺口,也不知这机关究竟是怎样的构造,地下又该有何等庞大的空间,才能顺畅地升降如此一座石碑。
机括声仍未停歇,龟背的缺口上又缓缓升上来一座圆形石盘,只比普通的棋盘略大一些,边缘处均匀排布着三十朵石雕小花,花朵之间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细丝,将盘中央一朵石莲紧紧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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