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凡俗之人,对权势全无欲求,只是想要在江湖中结交几个朋友,一道酌酒赏花,谈诗论剑,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即便如此,他仍旧被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滔滔江湖,众生如游鱼,倘若江湖水被阴谋染得污浊,被火焰烧得鼎沸,其中的鱼又怎能够幸免。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也学着阿瑾的样子,从泥泞之中迈开脚步,在一片荒芜中寻找渺茫的希望。
这江湖里的血,实在已经流得太多了。
在这凉夜将尽之时,他分外想念长风阁里的热酒。倘若非要殉身于道,他希望还能与故人同酌,再尝一回那酒的滋味。
第193章 山河未老(五)
狄冬青终于从暗渠中脱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地下阴湿憋闷的空气实在令人不堪忍受,相比之下,就连墙角陈谷烂叶的气味都称得上沁脾。
沈昭云紧跟在他身后从井下钻出,一面四下张望,一面称奇:“我在这市集里出入过无数次,从不知道原来还有这般隐蔽的出入口。”
狄冬青淡淡道:“是师父在信里交代的,总不会错。”
沈昭云问道:“你的师父莫非还在魔教手里?”
狄冬青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将视线投向远处。
远处,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然而,两军交战的声音已顺着晨风飘来,扰乱了黎明时分的宁静。
兵营呈一字排列,义军的驻所在最远端,禹昌军不住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往义军起势的方向去。游龙般的队伍踏过街市,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将远近的住民从睡梦中吵醒。
破晓时分,人们带着惺忪的睡意涌上街头,带着消息互相问询,奔走相告。
本该热闹的市集反倒无人问津。
两人在暗渠中潜行时,便已感到头顶的地面在震颤,轰隆的响动不绝于耳。此刻,更是从人群中隐约听到“谋反”两字,不禁暗暗心惊。
沈昭云问道:“义军之中都是你的同伴吧?此时此刻,他们一定需要你的引导。”
狄冬青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但他沉声道:“魔教在寻找息壤,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不能让你落单。”
沈昭云道:“我是禹昌军的人,你若是与我同行,义军会将你当做叛徒。到时候就算你回去,怕也要失信于众人了。”
狄冬青只是摇头:“我并不是为了功名而来的。”
沈昭云神色一变,更加仔细地凝着他:“看来你与你的父亲不大一样啊。”
狄冬青露出诧色,义军之中,人人当他做狄将军的儿子看待,却是头一遭有人对他说,自己与父亲并不相同。
他竟感到几分宽慰,心下的忧虑也平复了不少,问道:“你认识他吗?”
沈昭云微微笑道:“当年谁不认识狄将军呢。不过比起他,我更欣赏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连长风阁都会出手帮你。”
狄冬青更加诧异:“梁先生也是你的朋友?”
“曾经是。”
狄冬青不解,刚想追问,便看到沈昭云将一件金色的饰物从腰间解下,随手丢进井口。
饰物往角落里滚去,狄冬青花了些功夫才看清它的模样,登时又是一惊。
那是禹昌军的令牌,也是沈昭云官位的象征。
他忙道:“你不必如此……”
沈昭云摆了摆手制止他的话,代替他说:“我之所以加入禹昌军,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魔教的追捕,等待机会,现在机会已找到了我,我还要这官位作甚,难道我像是吝惜功名的人吗?”
他一面说,一面将官袍从身上扯下来,痛痛快快扔在一旁:“这沉甸甸的袍子,我早就不想要啦。”
如此一来,他的身上只剩一件粗布衣衫蔽体。
布衣样式陈旧,袖口磨得发白,肩膀处打过补丁,看上去比游民乞丐还要落魄几分。
狄冬青不禁张大了嘴巴。
他可以抛弃自己的功名,却从未期望旁人为他而牺牲。
沈昭云看出了他的担忧,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身份名声,不过一层皮而已,我也不是第一次换。”
狄冬青面带困惑地望着他。
沈昭云接着道:“你难道不好奇,我曾是被官府追杀的江湖人,如何能够加入禹昌军,混入都城,坐稳千户的位置?”
狄冬青一怔:“你是如何做到的?该不会……”
“该不会如何?背信弃义,向曾经的朋友动手?”
他替狄冬青将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后者点点头,神色愈发凝重。
他却再一次露出笑容:“其实我差一点就落得如此境地,还好一个老朋友出手帮我,为我安排了一场恩断义绝的戏码,好让我名声扫地,成为朝廷走狗,人人唾弃的叛徒。万幸的是,并没有人为此而死。”
“老朋友?”
“就是你们的梁先生。”
九年前,长风阁便立在都城一隅,梁逍与沈昭云两人,都是江湖里声名远播的人物,彼此间有交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九年前的江湖,该是一幅怎样的图景?高阁之上,山丽水秀,风光照人,长风至而波起,四方侠士云集,举杯共酌,觥筹交错,天光云影皆映在杯心,随风而动。
那时候,神州尚未被铁蹄蹂躏,醇酒带着滚烫的热意淌遍肺腑,化作刚烈的躯与骨,沛然的愁与情。纵然深宫中藏了再多的污秽与阴谋,也不能够将江湖人身上的沸血撼动半分。
沈昭云舒展眉眼,道:“不知怎地,此时此刻,我实在很想去长风阁里喝上一杯温酒。”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道:“待渡过此劫,不妨一道前去。”
沈昭云眼前一亮:“好啊。”
杯酒抿恩仇。
与故人重逢,再度举杯共酌,相嘱于樽前,共倒金荷,岂不快哉。
这渺茫的希冀,在眼前渐渐铺展开,短暂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两人再度动身,轻手轻脚地步入市集之中。
市集中的人都已涌上街头,留下许多空摊无人看管,两人在一家衣帽摊前驻足,拿了两只斗笠扣在头上,又捡了两件篷衫披上肩头,将腰间的刀剑盖得严严实实。
狄冬青转头道:“我随你去取息壤……不过,我仍旧不知道,息壤究竟是为何物?”
沈昭云道:“我也不知道。”
狄冬青一惊:“你也不知道?”
沈昭云道:“巫觋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将它封存在一盏小小的鼎中,她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息壤消灭,只能设法封存之。如今的族人早已遗忘古早的术法,只能窃来族中最珍贵的礼器,当做容纳息壤的器具,一并交给我保管。”
“原来如此。”
偷窃礼器,放走外乡人,实在是亵渎先祖的行径,也难怪巫觋会受到族人责难,被逼上绝路。
狄冬青又问:“那么你把容器藏在哪里?”
“巫觋与我说,就算有礼器封存,天长日久,也一定会生出异变,早晚被魔教察觉。所以我只能选一处最荒凉的不祥之地,一个寻常百姓绝不愿意接近的场所。”
“安邑城里有这样的场所?”
“有。”
“何处?”
沈昭云迟疑了片刻,才道:“狄府的废墟。”
狄冬青一怔。
狄府,那里曾是他的家,也是他无数次在噩梦中徘徊的地方。
出走九载,他终于要重归故里。
第194章 山河未老(六)
时隔九载,狄府的宅院已面目全非,若非双腿擅自记得方向,狄冬青几乎不敢承认,这里便是他曾经的住处。
狄府曾经兼做医馆,因着病人需要静养的缘故,院子盖在远离中街的一条巷子深处。狄向诚被定罪伏法后,这里便成了人们眼中的不祥之地,加上安邑城中人丁萧条,住民日渐减少,更没有人来买地置业。于是,院子便平白荒废了九年。
曾经的高墙玉瓦,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院中的杂草已经没过脚踝,高处的枝桠恣意生长,乌鸦栖于枝头,灰色的眼睛俯瞰着破败的大地。
砖石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便是在这火海里,镇北大将军狄向诚被部下的剑砍去头颅,名医姜云将祠堂付诸一炬,为一代名侠陨落的荣光殉葬。
天下烽烟,皆从这一场火而起。
它在狄冬青的身体里烧了几千个昼夜,将额上的胎记烧成一条伤疤,将孩提时代的喜乐化作灰烬,只留下一条不屈不熄的铮骨,挂着累累伤痕、迈着沉重的脚步归来。
他跨入残破的门槛,心中默默念道:“爹,娘,我回来了。”
希望这院中的火种犹在,能够焚尽世间的苦难。
他问身边的人:“沈先生,你可知道,魔教为何要不惜代价寻找息壤?”
沈昭云道:“依照天星留下的笔记中所述,怕是为了塑造不朽的躯壳。”
“不朽的躯壳?”
“幽荧残魂以凡人的身躯作为凭依,数次移魂重生,这是极为痛苦的过程,倘若能将凡躯化作不朽之物,岂不是可以摆脱生死的禁锢。”
狄冬青的脸上浮现出疑色:“凡躯当真能够不朽吗?”
沈昭云道:“本来我也不信,但天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幼时罹患恶疾,早该夭折,可是,因为他的母亲爱子心切,将供奉在祭坛中的息壤偷出一块,偷偷喂给他,他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天星的武功是你传授的么?”
“是啊,但我也只能教他一些皮毛罢了,我曾经探过他的内息,他的心脉经行已全然异于常人。我行走江湖多年,见识各种各样奇功异术,仍旧摸不清他的底细,只能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他的确是被息壤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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