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摇头:“你休要胡说八道来乱我心境。”
李都尉神色一凛,声音也提高了:“君国大事,岂容戏言,圣上已经宣布了郡主和柏将军两人的婚事,岂容尔等置喙。”
杜云被他的语气镇住,隔了一会儿,回过神问:“狄少侠在哪儿,你们有谁见过他?”
李都尉仰头大笑:“别找了,白费力气而已。”
杜云回过头,盯着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狄少侠识时务,拿了晌银,早就出城去了。”
“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么?那敢问他人在何处,莫非你比我更清楚么?”
杜云无言以对。
狄冬青的确从来没有透露自己的去向,而皇子平白变成郡主,也不曾对他走漏半句风声。柏家的两个少爷,此时此刻都不知所踪。
六龙桥一战的辉煌和荣誉,都化作了泡影。口口声声称兄道弟的人们,一夜之间各奔东西。只有他们被丢弃在军营里,任人欺辱宰割。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能将怒气加倍地写在眼里,向对面趾高气昂的都尉投去瞪视。
李都尉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语,耐心渐渐耗尽:“杜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不领我的请,我也不与你客气了。现在我端着真金白银请你们出去,你们若是非要赖着不走,就别怪我动刀枪。”
杜云没有立刻作声,但他身后的义军已按捺不住,有人扯着嗓子道:“大哥,我们被骗了,人家的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还跟他废话什么。皇帝老儿养出来的走狗,没一条好东西。”
李都尉身边的副官也动了怒:“大胆刁民,皇天之下,休得妄言。”
那人将声音提得更高:“老子骂的就是你们,怎么着。”一边骂一边扒开人群,来到队伍前方,瞧见副官的模样,顿时怔住了。
这人,不就是昨夜在酒馆里见到的、姓张的百户。
张百户也愣在原地,原来喊话之人,正是昨晚在酒馆里找他麻烦的大嗓门。
狭路相逢,大嗓门死死地盯着他:“原来是你,早知道昨晚就该砍了你,给我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扣在腰间的刀柄上。五官挤成一团,扭曲成一个狞笑。
张百户露出几分惧意,但很快挺直腰板道:“军令在此,你敢拔刀。”
“怎地不敢?”
“难道你要谋反不成?”
大嗓门先是一怔,而后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九年了,老子过了九年猪狗不如的窝囊日子,之所以留着这把刀,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诛尽你们这些狗贼!”
杜云也被他的举动惊道,上前扯他的胳膊:“慢着,莫要冲动。”
为时已晚。
大嗓门的刀已经划出刀鞘,刀刃上的银光分外刺眼,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径直刺进张百户的胸口。
“你……竟敢……”
削铁如泥的刀刃撕裂锁甲,贯穿皮肉,张百户微微低下头,眼睛瞪得好似琉璃珠,似乎仍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大嗓门扬臂,抽刀,滚烫的血像彩虹一般喷涌而出。染红了青石砖面,也染红了对面人的脸颊。
大嗓门伸出舌头,将嘴角的血舔进嘴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而后仰面狂笑。
他的笑声分外凄厉,分外嘶哑,好似乌鸦凄哑的长鸣。
在他张狂的笑声中,张百户仰面倒下去,死前仍睁着眼睛,眼球却已浑浊无光。
他身后的义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喝声,盖过了杜云徒劳的喝止声。
李都尉也急了,向后退了几步,高声命令道:“拔刀,镇住他们,不服管束者,格杀勿论。”
第192章 山河未老(四)
洪水一旦决堤,便再难收回。只会一泻千里,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入海。
人的怒意就像洪水,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一旦将堤坝冲垮,便再也无法停止。
一个人的愤怒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成千上万人的愤怒。
他们倾泻愤怒,不仅为了今日的冷遇,还为蛇鼠一般苟且忍耐的九年时光,为咬成碎片吞进喉咙的所有冤屈与哀恸。
他们的喉咙已被看不见的利刃割得千疮百孔,他们的吼声反倒比任何时候来得都更响亮。
吼声不仅为自己而响,也为无法尽数的哀悼与追思,无辜逝去的亲朋,子女,伴侣……岌岌可危的终于。
黎明破晓时,天色朦胧干净,仿佛一只淡白色的卵,却被突兀的吼声撕开一条狰狞的裂口。
江湖人一拥而上,用肉躯作锤,硬是敲开了守军的盾阵,双方短兵相接,兵戈的撞击声凌乱又刺耳,回荡在都城上空,久久不散。
守军起先还留有余地,三五结成刀阵,尝试将狂徒制伏。然而武人们怒火中烧,前仆后继,刀剑一通乱斩,转眼便卷走十几条人命。守军眼见同伴惨死当下,也纷纷暴起,无需都尉指挥,便挥起银光熠熠的钢刀,往敌人的脖颈上砍。
兵营之中,血沫横飞,不断有人凄声倒下,身首异处的尸体随即被众人踩踏,变得血肉模糊,惨状难以言喻。
东方的天色渐渐亮起,朝阳已攀上城墙,一抹霞光裹在厚厚的云团中,时明时暗,像一只裹在壳中的雏鸡,用稚嫩的尖喙敲打着蛋壳,翘首期盼出生的时刻。
可是,它所期许的人世已堕入地府,罪业横生,晦暗无明。
禹国的都城一片大乱。
昨日的义军,俨然成为今日的逆党。而逆反之举竟发生在天子脚下,大祭之日,一年之中祭神祈天,谋求福祉的日子。
安邑城中的百姓已从中兵戈声中醒来,惊慌地望着西边的景象。
西厢兵营中,万名义军倾巢而出。军营的营墙是用木桩扎出的,乱军挥舞兵戈,在墙面上敲打,将狭窄的大门彻底冲开。
营墙两侧瞭塔矗立,义军之中,有人爬上塔顶,将禹昌军的士兵斩杀,把死者身上鲜红的军袍扯下,绑在旗帜上,迎风挥舞。
猎猎的鼓动声中,血红的旗帜在都城上空绽开。
泱泱大军皆被狂潮席卷,鲜少有人尚存有理智。
阿瑾是其中之一。
她躲在角落里,竭力避开不断前涌的人群,曾经的同伴一个个神情凶煞,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心也快要搅成一团:“怎么办啊,难道真的要谋反吗?难道没有办法劝阻他们吗?”
她试图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后者怔了一下,回过头,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小姑娘,没种就让开,别挡我的道。”
她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后脚跟绊在石头上,呀了一声,险些跌倒,多亏一双手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
背后的人是梁逍,一面扶稳她,一面摇头道:“连我也劝他们不住,你还是不要徒劳了。”
阿瑾咬着嘴唇,道:“我们明明是为了谋求和平而来,为何会演变成谋逆的局面?禹昌军和义军都是禹国的百姓,难道非得自相残杀不成吗?”
梁逍皱眉道:“虽然我怀疑有人暗中作梗,推波助澜,不过,江湖与朝堂积怨已深,也是不争的事实。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难铲除根基,只要一点火星,便会熊熊燃烧。”
阿瑾垂下视线,喃喃道:“冬青大哥要是在就好了,只有他能说服他们。”
梁逍却道:“可惜他不能现身。”
“为何不能?”阿瑾面露困惑。
“因为他已动身去找一个人,只有那人知道息壤的去向,只有和他一道,才能够抓住魔教的行踪。然而,只要他与那人同行,就一定会失信于江湖。”
“咦?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人是禹昌军中的千户,与他在一起,便会被当做朝廷的走狗。”
阿瑾眨了眨眼:“梁大哥,莫非你认识他么?”
梁逍微微一怔,将视线投向远处:“曾经认识,可惜现在已经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阿瑾更是困惑,还想追问,然而,梁逍的手掌已经搭上她的肩膀:“眼下我们还不能够懈怠。”
“可是,大军已经冲出兵营,拦也拦不住,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总有人留下来,我们把他们集中在一起。”
阿瑾皱起眉头,“可是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
“虽然不多,但都是脑袋清醒的人,若是齐心协力,伺机而动,或许还能抓住转机。”
“转机……”阿瑾想起谋逆两个字,声线不由得颤抖,“真的还会有转机么?”
梁逍冲她点点头,道:“倘若有转机,却被我们平白放过,岂不是很可惜?”
阿瑾怔了片刻,似乎从对方轻松的口吻中再度拾回勇气,用力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找人。”
她四下张望,在一间营帐背后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刻转过身,快步往那人身边走。
梁逍望着女孩的背影远去,伶俐的双足穿过血迹斑斑的地面。
血迹远看像锈蚀,却带着滑腻的湿意,它们在前一刻还是热的,在人的体肤下沸腾,如燃烧的火焰,催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下一刻,它们却成了黏着在泥里的肮脏冷液。
血花沾在鞋底,随着脚步扬起,很快又堕回泥土中,好似从地底生出的触须,缠绕着地上的生人。使女孩儿的脚步愈发迟缓,愈发吃力。
梁逍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图景,铁锈和腥臭混合的味道飘到鼻子底下,使他的脾胃之中翻江倒海。
他终于卸下脊背上的气力,塌落双肩,将闷压在胸口的叹息抒出喉咙。
他的心底并无底气,更没有撑过这片血泊的信念。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