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松搏一怔,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朝中一时静了下来,许多人都低眉敛目,心思各异。
如今萧家势弱,王家就成了最突出的那一方。
便看这朝堂之上,礼部尚书王致远、户部侍郎王朋义、吏部郎中王毓、刑部侍郎王汝臻,已经是四位权贵大员。
若是再加上一个身为王致远门生的刘峻棋成为工部侍郎,那这朝中六部,王家便能有五部的话语权。
众人思及此,才恍然惊觉在不知不觉间,王家已然势大。
且他们还是四大世家中名声最好,最受百姓爱戴的家族,若是再任由其发展下去,这朝堂想必真要成了王家的朝堂!
他们能想到的事,秦枭定也能想到,所以众人都觉得刘峻棋不可能被提拔。
然而就在此时,楚九辩走出队列,清冷疏离的嗓音格外有辨识度。
“陛下,臣也觉得刘峻棋可堪此任。”
话落,他便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但他微垂着眼,好似一点没感受到。
百里鸿昨日就听先生和舅舅说了,当先生出来举荐之后,他就可以点头。
于是小朋友脆声声的嗓音便传遍大殿:“那便如太傅所言,朕准了。”
从最开始只能在早朝说些简单的“平身”,“爱卿何事”,到如今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这么长,这么多复杂的话,用时也不过一个多月。
才三岁的小朋友,这成长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秦枭也终于开口道:“既无异议,那便命工部郎中刘峻棋升任工部侍郎。”
而皇帝都已经发话,秦枭也已经一锤定音,其余人便也没办法再反驳什么,只是心中疑虑更甚。
秦枭和楚九辩难道就不怕王家势大?
还是说,他们与那位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刘峻棋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合作?
此次去河西郡赈灾一事,刘峻棋可确实是劳心劳力,说不准真是得了什么承诺。
一时间,众人若有似无的视线又投向了王家那几位,尤其是尚书王致远。
王致远却老神在在,不为所动。
早朝到了现在,最该谈的便都说完了,众人心思各异,都想着等下了朝便要回家好好商量商量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陛下,臣还有一事。”青年淡漠的嗓音不高不低,却令所有人都是一怔,纷纷抬眼看去。
方才上前陈情的官员们早就回了自己位置上站定,眼下便只有楚九辩还在原处。
“太傅请讲。”百里鸿道。
“近日朝中诸事繁多。从此前延误赈灾的贵州、广西两地的知府,到此次贪墨堤坝维修款的萧闻道与吕袁等人,再到那用百姓填堵堤坝的周伯山,俱是贪官恶官。”
楚九辩语气冷淡,也没有刻意拔高音调,但随着他一句句说出来,整个朝中比方才还要静。
落针可闻。
众人都不知道他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楚九辩继续道:“此等贪官不知凡几,由此可见我朝选官制度之弊端。”
“选官制度”四个字一出来,所有人俱是面色大变。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射向楚九辩。
楚九辩微微抬眼,对上了秦枭幽邃深沉的双眸。
“太傅大人有何高见?”秦枭声音低沉冷肃。
楚九辩缓声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朝廷是陛下的朝廷,也该是天下人的朝廷。”
“臣以为,我朝官员选拔不该局限于士人,而该扩大范围,给所有百姓以入仕为官的机会。”
秦枭道:“如今察举制选官,讲究德才兼备,亦是面向所有百姓,只要是德才兼备者都可被当地郡守及上官推荐入仕。太傅大人为何说是只局限于士人?”
楚九辩:“荐官的权利握在郡守及以上官吏手中,便有任人唯亲之嫌。如河西郡郡丞周伯山,便是郡守吕袁推举提拔,可却无才无德,反倒是那些普通商户人家,倒有不少德才兼备之人。”
“的确。”秦枭颔首道,“此次赈灾,本王也见着了不少有才有德之人,只是碍于家贫,无法给予上官足够的买官银,这才碌碌无为。”
“宁王大人说的是。”楚九辩紧接着道,“所以臣觉得这选官制度弊大于利,要改。”
“如何改?”
“科举取士。”楚九辩道,“朝廷设不同科目进行考核,凡大宁百姓均可参考,考中则入仕为官。”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每一句都在满朝文武的雷区疯狂踩踏。
说到这里,两人默契地没再多言,而如他们所料,朝中这些人确实也坐不住了。
礼部尚书王致远第一个走上前,沉声道:“陛下,宁王大人!太傅大人此举乃动摇国本之事!万不可听信!”
察举制几百年,荐官选官的途径早就被世家权贵牢牢把控。
如今楚九辩和秦枭这般提议,可不是动摇国本,而是动摇了他们世家把控朝堂的根本。
紧接着,户部尚书苏盛也走出队列:“臣附议!”
而后一个接一个,除了不在朝中的简宏卓,其余五部尚书都已经出面。
此前这些尚书们都只在关键时刻开口,眼下可顾不上那些了,一个个都蹦了出来。
而他们都已经出现,剩余的官员们便齐齐躬身,齐声道:“臣等附议!”
一时间,朝中除了楚九辩和秦枭,就只有上位的百里鸿和一旁的洪福还抬着头,其他人全都躬身作揖,难得如此团结。
百里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仰头看向一旁的洪福。
洪福冲他笑着摇了摇头,小朋友便乖乖点头,不说话了。
看来接下来的事跟他没关系,要舅舅和先生才能处理。
殿中又恢复了寂静,却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众人下意识以为是秦枭,但细听却发现竟是楚九辩。
这位谪仙般的太傅大人,对谁都是一副高冷不近人情的模样,顶多是唇畔礼貌性地带上些笑意,可从没这般笑出声来过。
“诸位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楚九辩淡淡道,“莫非我和宁王大人方才所言有何错处?”
“两位大人以周伯山做比,乃以偏概全。”王致远道,“察举制推行数百年,为朝廷选了多少人才?便是如今朝中诸位,哪个不是因此入仕?”
“是啊,哪个不是因此入仕?”楚九辩侧头看他,“王尚书倒是看看,您身后站着多少王家子弟门生?”
王致远眉心微蹙:“王家门生子弟多出才俊,入仕为官并无不妥。”
“察举制推行到现在,举孝廉一半都出身世家,茂才大半都是门生。”楚九辩视线扫过身侧站着的这群尚书,声音更冷了些,“这察举制选出来的官,到底是朝廷的官,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官?”
“太傅大人慎言!”兵部尚书陆有为沉声道,“察举制选出来的官自然是为陛下为朝廷选的官。且举荐自有规程,何来任人唯亲,太傅大人别自诩仙人便瞧不起我等凡人了。”
“陆尚书,诸位。”楚九辩侧头看着众人,道,“你们口口声声自有规程,可此前赵谦和卖官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呢,要我把那些买官之人的名单念出来吗?”
那些人中,至少有一半都与这四大世家有干系。
众人自然知道楚九辩说的都是对的,察举制的弊端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可他们不能认,更不能任由楚九辩和秦枭把这个制度改了!
皇权如今已经日益势大,若是选官的权利再被朝廷收回去,那后果可见一斑。
楚九辩抬眸看向秦枭。
秦枭便道:“行了。”
他们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眼下就开科举,若是真强行开了,这些世家肯定要发疯,万一把他们逼急了联合起来鱼死网破,那便得不偿失。
眼下给他们的刺激已经够多了,秦枭也该出来当个和事佬,各打两大板,各退一步。
秦枭看着楚九辩,温声道:“太傅大人是好意,只是科举之事眼下许会动摇国本,暂且搁置吧。”
其他人心中都是一惊,下意识看向两人。
这是又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这两人私下里没谈拢吧?
秦枭又看向几部尚书,语气便冷了些:“陛下圣明,朝中诸位同僚亦是嫉恶如仇。眼下吏治出了问题,下面有些人不安分,把一些妖魔鬼怪带入我大宁官场,想来诸位大人也定想将如周伯山一般的蛀虫剔除。”
他难得这么好说话,众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更加警惕。
“只是蛀虫剔除后,也总需要有人把空缺补上。”
秦枭道:“不若就开办一所‘国学’,以考核方式从民间选拔些有才能的人进国学,再日久年长地考核人品,如此便真能选到德才兼备之人去填补那些空缺了。”
他这算是退了很大一步,不直接取消察举制,那其实世家还是有很多手段捧自己的人。
但他又开了国学,想要扶持寒门士子,为的自然是与他们打擂台。
众人思绪百转。
很快就将利弊得失全都算了个一清二楚。
只要察举制还在,世家的根本就还在。
至于国学——
如今有条件读书明理的,大多都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
这些人家拼命扬名,为的也不过是让世家注意到他们,把他们举荐入官场。
因此只要他们这些世家,也开办一些类似“族学”的对外学堂,这些士人便会一拥而来,没谁会在意什么国学。
而那些真正底层的百姓,谁有能力去接触书籍?
一群愚民,便是进了国学,便是有秦枭和楚九辩培养,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拥有入仕为官的能力。
但面对根系深深扎根在朝廷中的世家,他们便是入了朝,也无法与他们抗衡。
众人都知道秦枭和楚九辩是准备打持久战,既如此,那便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若是此前众人还想着徐徐图之,可眼下被他们二人逼迫之后,众人心里便不由急躁起来。
他们不能再任由皇权发展,该早些动用更多手段了。
“臣无异议。”楚九辩忽而开口,打破满朝静谧。
御史中丞齐执礼眸中有些奇异的光彩,他站在队列之中,高声附和道:“臣附议!”
他此前跟着众人一起反对,本来也是担心世家狗急跳墙。
但如今这国学若是开办起来,那便是打压世家最好的开端!
思及此,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些。
这些自私自利的权贵若是下马,大宁的天便亮了!
又零星有几人附议,这几位打眼一看都是兵部的五品小官,是秦枭的人。
“臣也附议。”吏部尚书萧怀冠忽然开口。
当即萧家及吏部的官员们大半也都跟着唱和。
就这般接二连三,所有人最后都没了异议。
秦枭抬眸看着众人,在一众躬身作揖的人中,背脊挺拔的楚九辩就显得格外明显。
青年长身玉立,肩头散着一些银发,素来淡漠的浅色瞳孔中,映着点点细碎的光,冲淡了原本的死气沉沉,缓缓生出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只不过两息,那股生命力便潮水般退去,重新变作古井无波。
好似一朵刚刚试图绽放的花朵,毫无预兆地干涸枯萎。
秦枭的呼吸都随之停了一瞬。
楚九辩脑海中无数繁杂的念头,在顷刻间归于沉寂。
他感受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这样的频率竟然是为了国学,为了未来的大宁朝和数万万百姓!
楚九辩忽然如梦初醒,从“角色”里挣扎出来。
他记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拯救这烂透了的大宁朝,什么科举,什么国学,都只是他培养势力的手段,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真神,只是个善于伪装的伪神罢了。
他亦记起自己如今只是在一本书的世界里,他这是又犯了体验派的毛病。他不该入戏太深把自己当做救世主,更不该与书中人产生纠葛。
他抬眸看向秦枭,对方就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权臣。
他会为了权势抛弃一切,牺牲一切,也会为了权势地位做出最完美的伪装。
眼下楚九辩对于他是最重要的一张牌,所以秦枭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留在身边。
无论是试探他的喜好,还是根据他的想法伪装成一个爱护百姓的上位者,又或者,为了那所谓“情劫”,为了让楚九辩更加死心塌地,才有了此前种种。
也,才有了昨夜那计划外的一吻。
所以是“只此一回”。
秦枭是感受到了楚九辩对他那点微薄的暧昧,为了安抚他,这才不得不牺牲一回。
楚九辩垂眸。
怎么可能有人在意他这样的人?
权势的漩涡中又能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有利用价值罢了。
什么都是可以演出来的,楚九辩身为演员再清楚不过。
挺好的。
只此一回挺好的。
纯粹的合作关系,等到兵刃相向的时候才更好出手。
要活着。
他该依靠的是自己,是系统和信徒,不是秦枭,不是百里鸿。
科举还是国学,谁同意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楚九辩要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再提拔上来,占据朝中有利的位置。
如此,他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楚九辩跳出了框架,甚至跳出了本我之外,冷静地分析着一切。他面容平静无波,眼睫微垂着,一时竟没注意到外界的动静。
直到双手被人握住抬起,他才倏然抬眼,正对上了秦枭冷沉的双眸,离得很近。
“在想什么?”秦枭问。
楚九辩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朝,百官都已经离开,便是百里鸿和洪福都去了后殿。
眼下这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了他与秦枭。
“在想我该开始培训那些先生了。”楚九辩语气平静,对待秦枭的态度也与昨日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是吗?”秦枭双手攥着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却其实根本没敢用力,“你就是这么想的?”
楚九辩蹙眉,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两只手都被秦枭攥着举在胸前,手上苍白的皮肤与上面蜿蜒的血痕成了刺目的对比。
楚九辩微怔。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两只手好几片指甲都被他自己抠开了一些,鲜血淌下来,流了他满手。
他眼睫轻颤,双手也下意识想要攥成拳藏起伤处,可秦枭却握住了他的手掌。
楚九辩抬眼对上男人深沉冷厉的双眸,手上力道便松了,不再挣扎。
秦枭这才从怀间拿出金疮药和布带,小心地为他处理伤口。
谁都没再说话。
奉天殿外。
刑部侍郎王汝臻下了长阶,快走几步跟上王致远,低声道:“尚书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致远身侧只跟着他亲孙子王朋义。
王朋义知晓王汝臻是介意他,便想离开,却被王致远叫住道:“都是一家人,有话直言便是。”
王汝臻便瞧了王朋义一眼。
王家如今瞧着势大,可内里却已经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家主王涣之为首,另一派便是以少主王其琛为首。
王汝臻自己是忠实的家主一派,但王朋义与王其琛这对堂兄弟自小关系就好,因此有些事,他也不是很想让王朋义知道。
但眼下王致远都说了是“一家人”,王汝臻也不好再执拗,道:“方才楚太傅提议刘峻棋升任工部侍郎,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他话没说完,微微抬眼观察王致远的神情。
王致远神情淡淡:“我的学生我了解,刘峻棋性子刚正,入仕为官也是想替百姓做事。其他的,对他来说都了然无趣。”
什么家族,什么政斗,刘峻棋此人虽天真单纯了些,但却的确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孩子。
楚九辩和秦枭愿意提拔他,定也是看出了他的能力和心气,用了他,与用了一个纯臣没什么区别。
所以王汝臻担心他与楚九辩秦枭有交易合作,本就是庸人自扰。
王致远心里清楚这些,一旁的王朋义则更清楚。
当初刘峻棋能拜王致远为师,便是他从中牵线搭桥,且只有他知道,此人是王其琛送到他面前来的。
换言之,这刘峻棋是王其琛的人。
能将他提拔上来,王朋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因为这样一来王其琛在王家的地位就已经隐隐高了些,此后若真到了要和王涣之撕破脸的地步,也更有自保能力。
“有大人这句话,咱们也能放心了。”王汝臻微微一笑。
王致远没搭腔,脚步也稳健,只幽深的眸底有暗色浮动。
这京中,当真是乱起来了。
养心殿。
百里鸿坐在主位上写大字,还时不时朝楚九辩看一眼,小脸皱皱巴巴。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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