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三个秋天过去了,三年了,我不能想你一下?”
“臣的荣幸。”
“哎,这就对了。”
应天棋觉得孺子可教也,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往旁边桌上看了一眼,勇敢地提出自己的需求:
“我想喝口水可以吗?”
他的预想是方南巳说句“随意”然后自己过去自助,却没想到方南巳那么客气,听见这话之后乖乖起身到桌边给他倒了杯凉茶端过来。
应天棋大大地睁着眼睛瞅了他一眼,这才说了句“多謝”,把茶杯接过来一饮而尽。
虽说臣子伺候皇帝是天经地义,但现在这个臣子是桀骜不驯的方南巳,这茶奉得,多少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想聊什么?”
把茶杯递给应天棋后,方南巳重新坐到床上,半靠着床架,借着燭火瞧着应天棋。
“……”来之前是满心满肺的话想找个人说,可等真找见了人,应天棋又不知该从哪起头了。
想了半天,他才别别扭扭地道:
“我就是觉得……我把火引到你姐那里去,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
“本来我听说河东赈灾粮被劫,以为那是一波普普通通的坏蛋山匪,所以有什么黑锅都往他们身上扣。现在才知道那是你姐姐的地盘,这两日又……又听了些传言,才知道他们也是一群劫富济贫的侠义之辈,寨子里也都是一群无处可去的可怜人,结果被我三两句话弄得灾祸連连不得不背井离乡另寻他处谋生……总感觉,是我打破了他们安逸的生活。”
再提起这事,应天棋心情又低落了下去,谁知方南巳一句话打斷了他的情绪:
“那又如何?”
“?”应天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于是方南巳微一挑眉,如他所愿重复了一遍:
“那又如何?”
“受牵连的可是你的亲姐姐。”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都是命数,受着便是。”
应天棋是真的很欣赏方南巳这种六亲不认的生活态度。
他从生下来到现在肯定都还不知道“内耗”二字这么写。
“这么想的话,如果我当时不搞那么一出,他们也轮不到现在这命数不是吗?所以如果他们从黄山崖出去遇见了伤痛和苦难,罪魁祸首还是我。”
应天棋可以毫无负担地把坏人往死里算计,却不忍让秉性赤诚良善之人多添一分苦难。
这明明只是多花一点点心思多做一点点背调就能避免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南巳听他说了这么多,依旧不解。
但他还是试着学应天棋的思路,漫不经心道:
“你若一定要这么说,那不若再往前推一推,就会发现此事根源在我。是我让方南辰去劫了粮队,她也很乐意这么幹,这一开始便是我二人的合作,你不知情,与你毫不相干。就算没有你后来那些算计,她断了郑秉烛的财,郑秉烛本来也不会放过她。”
顿了顿,方南巳道:
“所以这火不是你点的,你顶多是中途加了把柴,这样想,如何?”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点头:
“謝谢你,心里好受多了。”
话是这样说,但应天棋心里的阴霾其实一点没散。
他又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难受。”
“什么?”
“就是觉得,百姓过得好苦啊。”
一开始,应天棋只是把“皇帝”当成一张身份卡,把眼前一切当成游戏剧情和任务。
可是现在,他倒真的有些真情实感了。
朝堂黑暗,贪官污吏横行,他身为皇帝却没法为百姓撑腰,甚至河东大旱许久,他连一点银粮都送不过去,只能依靠臣子和匪帮暗中运作,甚至劫富济贫,才能真正救助到灾民。
应天棋其实时至今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那些苦难。
可是仅听旁人的只言片语,他已能想象到民间的水深火热。
而他明明坐在最高处,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想救不能救的无力感,实在是太磨人。
从最开始的只为通关保命,到现在,肩膀上落下了感情,和与身份对应的沉甸甸的责任。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视角和立场变了,责任大了,顾忌便也多了。
应天棋还不能很好地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也不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他们、能不能帮到他们。又怕未来算得太狠太多,伤到更多无辜的人。”
“……”
应天棋这话说完,方南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应天棋坐累了,也不拿方南巳当外人,自己往他床上一歪,躺着瞧向身边的方南巳:
“怎么,不说话,觉得我矫情啊?唉……我也觉得有点,一个游戏而已自己活着就行了干嘛这么真情实感的……”
说到后半句,应天棋将声音放得很轻,没让方南巳听清。
“没。”
方南巳朝他这边靠了点。
“那你在想什么?”
一个枕头,应天棋枕着一半,另一半被方南巳的手肘占了去。
他支着手臂半倚在应天棋身侧,垂眸静静地瞧着他。
而应天棋也接受着他的打量,坦然地回望过去。
二人这么一高一低对视许久,最后,方南巳才开口道:
“在想,你比……”
说到一半,方南巳突然顿住,微妙地停了一瞬,才道:
“你比先帝,还多一分仁心。”
应崇华?
应崇华可是放眼历史上下几千年都排得上号的明君, 从他庙号“仁宗”就可以看出他为帝时有多和善仁慈,方南巳居然说自己比应崇华还多一分仁心……
这嘴角可真是難压。
“你这,太抬举我了吧?”
应天棋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应……呃, 我父皇是真有才能,仁心也能落到实处, 我……唉,哪里跟他比得了?只能自己躺在这偷偷跟你歎一歎, 未来如何,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方南巳不置可否。
他沉默片刻, 只道:
“不是抬举。”
应天棋是真的要不好意思了。
他从来没覺得方南巳说话这么顺耳过。
但还没等他半推半就地把这夸奖承下, 方南巳又補充一句:
“也不是夸你。”
“仁慈对帝王来说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能抛就抛了。仁宗德政确实令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庶昌盛,但也是因为他的仁慈,容了不該容的人,也杀了不該杀的人。倒不如狠一些, 将该除的人除去,护住该护的人,如今你便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
有你这样的嗎方南巳?
你当着皇帝的面蛐蛐人家亲爹,你是真嫌脖子上脑袋太重想松快松快是嗎?
应天棋心里吐槽着, 却也没同他計较。
毕竟他蛐蛐的不是自己亲爹,而且说实话, 他挺认同方南巳的观点。
人身上的任何品质都有两面性, 比如始皇帝政哥哥被评价为“暴君”, 但正是因为他身上那份狠辣和野心,才横扫六合,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奠定了后世多年的大一统基础。
同样的, 仁慈也是一把双刃剑,过度宽容会使得手下人不断挑衅其底線,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放纵奸佞,最终铸成大错。
比如,如果仁宗当年能早早拔除朝中隐患,说不定太子应沨的劫難就不会发生,到时宣朝交到应沨手中,如今定是另一番光景。
也不至于几千年过去,时至今日,学术界还在争论太子应沨究竟被谁设計、折损谁手,各种说法层出不穷,却都没个定论,使得这事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被解开的谜团。
大概是看应天棋沉默的时间太久,以为他是因自己的话而失落,方南巳悄悄观察着应天棋的反应,片刻,挪开了视線:
“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嗯?”应天棋回过神,抬眼看向方南巳。
“我刚才不是在说……”
方南巳再次顿住,而后叹了口气,像是失了耐心:
“罢了,当我没说。”
他这反应倒是让应天棋瞧了个新鲜。
“哟?”
应天棋往他身边凑凑,弯着眼睛找他的视线,却被他避开:
“你这補丁打得……是在安慰我?”
“什么补丁?”
“给上一句做补充说明的话就叫补丁。”
方南巳不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用词:
“随你怎么想。”
“那我就当你是在安慰我了。”
应天棋又往方南巳身边靠靠,脑袋几乎要碰到方南巳的手臂。
他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方南巳的手腕:
“哎,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我就是心疼百姓,心疼被我们这斗法牵扯到的无辜可怜人。一码归一码嘛,如果恶人受到惩罚,那我肯定喜闻乐见,不会为他们多叹一口气的。”
方南巳没有对此发表评价。
他沉默着,听应天棋又道:
“对了,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还有件事……”
可能是感受到了任务发布的前摇,方南巳微一挑眉,目光凉凉地扫过来。
应天棋连忙竖起三根手指:
“我发誓,真的,我来的时候真的就只想跟你聊聊天,这事儿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你知道我一个傀儡皇帝无依无靠,山青还没有在北镇抚司站稳脚跟,我能求助的人只有神通广大的方大将軍您一个人呜呜呜……”
“……山、青?”方南巳微一挑眉,从他一大段话里拎出这个名字,瞧着应天棋,意味不明地輕嗤一声:
“陛下覺得,臣为陛下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些是能被那从京郊捡来的野小子替代的?”
这话说得倒让应天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山青替代不了他方南巳?乍一听怎么还跟吃醋似的。
应天棋原本以为,有第二个冤大头出现帮方南巳分担压力,方南巳会很高兴呢。他高兴了,自己也不用做小伏低去哄着求人了,自己也就高兴了,简直双赢。
但现在看来这人的反应怎么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这又是在耍什么脾气?
想来想去,“一品大将軍方南巳觉得小小草民山青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这一可能性应当最贴近现实。
……哎呀管他怎么想的。
都不重要,先哄高兴再说!
“当然一件都无法替代!所以才说方大将军您神通广大嘛,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怎么面对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听我说謝謝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生活更……”
“停。”
事实证明彩虹屁听多了人也是会烦的,方南巳及时打断了应天棋的施法:
“什么事,说。”
应天棋目的达成,“嘿嘿”一笑: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节,能实现最好,实现不了就算了。”
应天棋本身也没对这事抱太大希望,就当方南巳是许愿池,自己这么一说,方南巳这么一听:
“我想找諸葛问云。你幫我打听一下呗?”
“?”方南巳不语,只凉嗖嗖地瞧着应天棋的眼睛。
应天棋从他的目光里读出几个大字——
你在说什么鬼话?
“諸葛问云!”应天棋强调一遍。
他翻了个身,支着胳膊趴在床榻上。
諸葛问云辞官的时候应弈才五岁,这样推算下来,方南巳当时最多有个十二三,估计还在军营最底下当大头兵呢。
所以应天棋脑子一抽,问:
“你知道诸葛问云是谁吗?”
于是方南巳眼神里又多添了一丝看傻子一般的怜悯:
“当然。”
“那你幫我找找呗?”
“陛下怎么不丢一根绣花针进南海再让臣下水去捞?”
这话说的。
“其实我也覺得難度有点大,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应天棋重新躺回了床上,想了想,又道:
“……唉,罢了,当我没说。”
他今天也是突然想起六周目开启之前谢慈吃着火锅和他说的那番话,才灵机一动想为难一下方南巳。
诸葛问云早就对朝堂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了,从那之后正史野史都再无他的身影。别人归隐了还做做诗写写文章,多少能有点东西流传于世,但诸葛问云离开京城后就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稍微阴暗一点来想,太子应沨倒台后,算计应沨的人定然不会放过作为太子一党之首、给他们添了诸多麻烦的诸葛问云,诸葛问云离了京城后再无庇护,如今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应天棋脑子乱糟糟的,又觉出点困意。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忍住閉了閉眼睛。
而后,他听见方南巳问:
“找他做什么?”
“能做什么?”应天棋有气无力地答:
“当然是求求他,告诉他我会向我哥哥学习,承我哥哥的遗志,当个好皇帝绝不让百姓受苦受难,求求他给我出谋划策给我当谋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打到皇宫里外那哼哈二将呗。”
“为什么?”
“嗯?”应天棋脑子已经不转了,有点没懂:
“什么为什么?”
“你做这些事是为什么?”
“为了当个好皇帝呗。”
“为什么一定要当个好皇帝?”
“你十万个为什么啊你?”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今天的话格外多:
“我有抱負有理想不行?想当个好皇帝还需要理由?”
听见这话,方南巳沉默片刻,语气淡淡:
“旁人或许有,但你不是。”
“凭什么?”应天棋这就不乐意了:
“我不能有理想有抱負?”
“可以,但这不足以让你做到如此地步。”方南巳垂眸瞧着他,看他像是真的困,一双眼睛都闭上了。
“……随便吧,哪有你这样逼问的,不信算了。”
“北镇抚司。”
“郑秉烛。”
“??”
“妙音阁。”
“???”
“张家老小。”
赤裸裸的威胁!!
“因为不当个好皇帝会死!这个理由你觉得够深刻够严重动力够足吗大将军?”
应天棋彻底摆烂了,他翻了个身,蜷起腿背对方南巳躺着,把自己摆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肢体语言很明显——不聊了,勿cue。
所以,他没看见方南巳落在他身上的、若有所思的视线。
方南巳看了他很久。
久到应天棋的呼吸起伏一点点变得均匀輕缓。
方南巳撑着身子,将动作放得很轻,探过身子去看了一眼。
只见应天棋闭着眼睛,连方南巳的影子落到身上都没有察觉,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今天这人的状态跟平时不大一样,少了点冷静和狡黠,似乎格外感性,忧愁难过的事说完了却又亢奋起来,咋咋呼呼,估计是酒劲没散的缘故。
方南巳对气味比较敏感,所以应天棋一来,他便认出了这人身上那丝快要消散的味道——
碧寒青。
这种酒在民间不大受欢迎,所以并不常见,因为太烈,又苦,很难入口。
但是方南辰喜欢。
他对旁人的言语也具备某种直觉,比如,应天棋所说的“有理想有抱负”,语气正经,却非实情。
而后来那句像是没了耐心随口敷衍的一句“会死”,却有几分可信。
烛火摇曳,方南巳有点出神地看着应天棋呼吸的起伏。
许久,他拉过身侧堆叠的薄被,拎起一角,轻轻搭在了应天棋身上。
应天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天都已经大亮了。
外面的声音乱糟糟的,人声和重物搬砸声混在一起,估计是寨子里的人在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这跟应天棋没多大关系, 因此短暂清醒后,他捞了把被子, 翻了个身打算繼续睡。
但就在意识再次迷迷糊糊即将坠入梦境时,应天棋脑子里过电般闪过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頓时睡意全无, 人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 机械地转着脑袋, 用目光扫射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
沉龙寨。
应天棋冷汗都要下来了。
没记错的话,他昨天半夜应该还往凌松居跑了一趟,跟方南巳聊了好久的天。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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