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了。
方南巳有时会想,自己受过的那千百次轮回,或许都是命。
上天给他的使命就是留在这里,等这个人降临,帮他做想做的事,再好好送他离开。
只是他太累了。
他不想看他死,就只能送他走。
但方南巳太累了,是因为应天棋的出现,这无聊的日子才出现一点点盼头和念想,但那点颜色转瞬即逝,他不想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方南巳也知道让应天棋目睹自己死亡太过残忍,所以原本的打算是,等把他送走,自己再心安理得地死去。
谁想人心千算,终逃不过阴差阳错,天命弄人。
他这一死本是注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方南巳原本不信前世今生,生死轮回。但给自己打算后路时,他却又盼着,如果人死后真有下一世,他是否还能追到千年后再求一个相遇。
千年,不过十世。
只是世界那么大,再过千年,又是沧海桑田。
……罢了,罢了,不盼了。
就算有来世,忘记一切从头再来又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就这么死了。
如果生命凝固在这一刻,爱便也会变成永恒的。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跟应天棋说。
“别哭。”
应天棋抱着方南巳,听着他几不可闻的声音,本不想搭理,恍然却察觉到什么,于是直起身子低头看去,便见方南巳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沾血的小布袋。
“我哭一哭你也要管,你怎么事儿这么多……”
应天棋握紧那小布袋,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他没急着打开,而是放轻声音同方南巳说:
“我不恨你,我说气话骗你的,方南巳,我最爱你了……”
他用手心贴着方南巳的脸,语气很是温柔: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累了,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你担心……阿时,别怕,没关系,你睡吧。我一直爱你的。”
于是方南巳轻轻扬唇笑了。
他抬起手,像是想碰碰应天棋的脸颊。
其实有一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与这人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在他家的后巷。
那是深夜,他听见响动翻上后墙,便见那人站在巷子里,迷茫地左右张望,像是一只躲在枝头的雀鸟。
后来,那人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来。
那双眼睛,比方南巳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
被血染红的手垂落,怀里的人再无声息。
宫人太医匆匆赶到,应天棋不让他们碰他,直到山青架着他把他拖开,他才松开方南巳,坐在一旁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云仪也来了,跟着宫人忙活一阵,又走到应天棋身边,和他说了些什么话,应天棋也没太听清。
“肩膀箭伤……剧毒……”
“此毒无解……毒性很强……原本早就该……但不知为何……现在……”
“……陛下节哀。”
节什么哀?
应天棋有些恍惚,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染红的布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神,打开那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把椭圆的豆子。
“这是什么……?”
应天棋把手递向云仪。
云仪捏起一片观察片刻,告诉他:
“这是宫粉紫荆的种子。”
“……”
应天棋缓缓蜷起手指,把那捧种子握在手里,忽地笑了。
笑着笑着,他发现天地都在摇晃旋转,直到他倒在了地上,才恍然发觉,原来在转的是自己。
他听见谁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
“……陛下!!!”
那天晕倒后,应天棋病了一场。
病了整整两日,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第三日才病愈醒来。
大家知道方大将军去得突然,陛下哀痛至极加上连日劳累才会病倒,本以为他醒后还要哀伤一段时间才能缓过劲,谁想他却像是没事人似的,病一好就开始亲自主持宫中大小事宜。
只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的情绪好像没有往日鲜活了,冷静麻木得像个木偶人。
又过了四日,被困在良山的大部队终于回到了皇城,于是又有更多人得知了方南巳的死讯。
作为方南巳唯一的亲人,方南辰知道此事后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一个人沉默了很久,等缓过劲来,还反过来劝应天棋不要太悲伤。
出连昭是除应弈外知道最多的人,听闻噩耗,她过来陪了应天棋很久,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默默拍拍他的肩膀。
应天棋有些无奈,说了很多遍自己没事,出连昭也不信,只觉得他是心痛过度,痛傻了,傻到连流眼泪都不会了。
但其实,应天棋真的没有他们想得那么脆弱。
他和方南巳的永别是注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他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在以往无数个夜晚预设过那情形无数次。
其实,若方南巳没中那支毒箭,就算多出那一个月又如何呢?
虽然总是劝方南巳好好活着,但应天棋心里也知道,以方南巳的经历和性子,如果自己走了,他能甘愿好好活下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再说,他们这种相距千年的分别,和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差别?
死对方南巳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应天棋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方南巳的离去。
他想和方南巳在一起,但更尊重方南巳自己的选择。比起煎熬着孤单地活下去,轻松释然地面对死亡显然是方南巳更想要的。
应天棋想通了,便也好了。
后来这些天,应天棋和应弈、张华殊、云仪还有诸葛问云一起将朝中上下需要清理的人排查了一遍,大致列好名单有了方向后倒也不急着下刀,未来慢慢一个个清算就是。
朝堂之事解决,他又开始盘算着安顿自己的朋友们。
他问过了各位朋友的意思,又和应弈商量了一夜,最终,每个人都有了去处。
方南辰会接替方南巳原一品镇军大将军的位置,掌三大营。她沉龙寨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应弈会负责为他们脱籍安顿,愿意继续跟着方南辰的就给职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就给房给地,总不会委屈了任何一人。
山青还是继续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哪天不想干了,也可做回他那潇洒自由的游侠。
出连昭会带着她的族人回到南域,当初被大宣侵占的疆土,应弈会一寸不落地还给她,到时南域重建部落之事,朝廷也会多多帮扶。
诸葛问云不大想继续掺和朝堂深水,但他想让云仪进官场历练一番,应弈便先给云仪在六部找了个不高不低的差事。他年纪尚轻,以前又没有接触过官场,一步步踏实来总是没有错的。只是应弈还是希望诸葛问云能重入内阁,应天棋替他与张华殊一起轮番请了诸葛问云多次,诸葛问云还没松口,但应天棋看得出来诸葛问云对此其实不是特别抵触,这事有戏,只看未来应弈的诚心能不能打动他罢了。
白霖的事情,应弈也知道。左右应弈这一生是不会有孩子了,他对什么正统什么血脉也没什么执念,皇位当有贤者居之,如果白霖当真是这块料子,未来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他自去打拼自己的天下就是。
还有白家那对兄妹。
白小卓从小就进了宫,对于外面的世界没有太多想象和向往,应天棋本来说放他出宫给他个庄子让他经营着,但他自己不太愿意离开,只想一直陪着陛下。那倒也无妨,左右本人的意愿最重要,应弈便答应了应天棋会好好照拂白小卓,不会亏待。
至于白小荷,这个小姑娘绝非池中物,应天棋看得出来她有更高的天空可以翱翔。的确他自己也有点私心,于是寻了一日空闲带她去拜访了诸葛问云。
毫不意外,诸葛问云对她十分欣赏,愿意收她为学生,一并教导她与白霖。
如此算来,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应天棋也没什么牵挂了。
不……倒是还有三个人。
何朗生,应弈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最后被背刺被算计,但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了假,当初何朗生对他的帮助也是真,应弈打算将他流放去漠安十年,终生不得再回京城,十年后,二人恨意情分皆断,从此两清。
应瑀死了,在应天棋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于禁闭宫殿中毒发暴毙,的确如陈实秋当时所说,不出三日必死无疑。虽然他一死了之,但他做过的事不会随着他的死亡消弭,后世千千万万的人都将记得他弑兄叛国的恶行,永远不会有人忘记。
还有……陈实秋。
陈实秋是应弈嫡母,一国太后,虽然恶事做尽,但她的身份注定了应弈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可应弈也绝容不下她继续待在皇宫里。和旁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太后娘娘“自请”去京郊道观苦修为国祈福,即刻出发。
陈实秋要出宫的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好歹是游戏的主线大BOSS,应天棋想去送她一程。
因为该处理的事都差不多了,那日,应天棋便起得晚了些,一起床就更衣准备去慈宁宫。
但在临行时,他突然瞧见在殿门外等候的白小荷。
白小荷见到他就要行礼,应天棋忙摆手免了:
“都已经不是侍女了,还行什么礼呢?”
“陛下是一国之君,就算民女不再是宫婢,也该向陛下行礼的。”白小荷认真答。
“我就不喜欢你这样拘着礼。”
应天棋本想再说教两句,但又转念一想,今后这具身体里就只有应弈了,应弈和他不一样,目前与白小荷并没有太多情分,也不像他从小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育。
毕竟应弈是个正儿八经的土著皇帝,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白小荷这样谨慎些,也不是件坏事,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问:
“你寻我有事?”
“是。”白小荷点点头:
“民女想去慈宁宫,看看太后娘娘。”
闻言,应天棋微一挑眉,想了想:
“正好,我正要去慈宁宫,你也一起吧。”
白小荷垂眼:“是。”
一别数日,慈宁宫却像是已过去数年,竟显出几分荒凉之色。
陈实秋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被打发出宫了,她将去道观苦修,只有月缺和星疏陪着她。
慈宁宫很大,以前应天棋总觉得这地方压迫感很强,但现在冷清下来,又觉得也不过那样,原来那些名贵的金器陈设好像也失了光彩,显得死气沉沉又冰凉。
今时不同往日,陈实秋身上再没有华丽的首饰与衣裙,她素发素衣,倚在软榻上,垂眼玩着自己手上那枚从未离过身的梨花木指环。
有人进来,她也只淡淡抬眸瞥了一眼:“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母后误会了。”应天棋远远瞧着她,并未近前:
“母后将启程去京郊青云观清修,我与你恐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所以今日特来相送,以表孝心。”
听见这话,陈实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她摇摇头:
“你我本无母子情分,又何来孝心?你应当恨透了我吧,恨我,却又杀不了我,便更恨了。”
“……”
应天棋没应这话,显然,陈实秋也没指望他真能回答。
“……罢了,罢了。”
陈实秋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意思,斗来斗去大半生,瞧着好像你赢了,但你除了这皇位,也同我一般,什么都没有了。从小敬爱的兄长算计你,一起长大的好友也算计你,真是可怜……”
说着,她抬眼,看得却不是应天棋,而是他身边的白小荷。
她话锋一转:
“小荷,你过来,我想同你说些话。”
应天棋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白小荷,便见小姑娘连犹豫都不曾有,抬步去到了陈实秋身边。
陈实秋瞧着她,眸子似含着点笑意,甚至还存有一丝欣慰:
“小姑娘,你赢了。”
“不敢。”白小荷低下头。
“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不是向我证明了吗,原来,你是没错的。”
陈实秋弯唇笑笑。
褪去妆饰,她身上才终于落了岁月的痕迹,疲惫了,也消瘦了:
“我只是还想问一句,你为何选他呢?起初,他对上我,看起来并没有半分赢面不是吗?你为何就那么坚定地选了他呢?你回答我吧,解了我这桩疑惑,可好?”
听见这个问题,白小荷沉默半晌。
再开口时,她声音很低地,同陈实秋说了两个字。
谁想,陈实秋听见后竟是愣住了。
片刻,她笑得释怀:
“原来如此……唉,真是……我早就说过了,你总能让我想起曾经的我,若我年少时能得这二字,或许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陈实秋感慨着,一边朝白小荷伸出手,示意她将手交给自己。
白小荷便将手落在她掌心里,任她牵住自己,然后褪下手上那枚梨花木指环,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送给你吧。”
陈实秋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整个人比之前疲惫苍老不少,却多了一份轻松从容。
她瞧着白小荷,倒像是在与亲近的小辈话家常:
“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只这指环,是我十五岁及笄那年亲手做给自己的。
“我是家中庶女,嫡母心眼小,对我处处苛待,我到了年岁,也找各种理由拖着,迟迟不为我办笄礼。我本不在乎这些,但又觉得自己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于是笨手笨脚地做了这枚指环,算作给自己的礼物。
“当时我告诉自己,出身不算什么,受的那些苛待和冷眼也不算什么,我总有一天能得到我想要的,为了不错过任何机会,我要坚持自己的目标,时刻做到最好,做得比别人都好,才能比别人走得更远。
“可惜,如今我走了这么远,却已经忘记我那时具体的理想是什么了,但我想,你应当没忘记你的。
“你说我这一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我得到了一切,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世间繁华如流水,常伴我身侧令我能紧握住的,也只有我少女时送给自己的小礼物罢了。
“说这么多,怕你也烦得听。总之,小姑娘,虽然你我立场不同,说一句‘仇敌’也不为过,但今日看见你,我依旧希望你别忘了本心和理想,望你如愿以偿。”
“……”
白小荷缓缓蜷起手指,握住了那枚指环。
片刻,她朝陈实秋一礼:
“小荷,谢太后教诲。”
从慈宁宫出来后,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瞧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明媚阳光。
白小荷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许久才开口:
“陛下,我……”
“没事的。”应天棋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不好开口,便先冲她笑笑: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猜到了, 你和她从很早以前就有往来,是吗?”
“是……”白小荷一愣:“您知道?”
“嗯, 张福全是她插在我身边的一枚钉子,后来我借着你的事除掉了张福全,她不可能允许我身边没人继续盯着。可她一直没有往我身边塞新的人,我身边一直只有你们两个。小卓性子单纯, 藏不住事, 我如果是她,也会选择拉拢你。”
“……”白小荷陷入了沉默。
见状,应天棋便替她道:
“你是不是想问, 既然我猜到了,为什么没有直接问,也没有处置你呢?好吧, 其实是因为我比较爱赌,我想着,既然我还活得好好的,就说明你没有出卖我。既然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就这么一直信下去。你瞧,现在, 时间证明了我的选择是对的,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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