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一口马奶酒。酒是纯白的,很好看,也非常香醇,有一点点微微的酸甜味,倒是很好喝。
教授也喝了一口,没有咽下去。萨满看我们都喝完了,示意人把一张木桌放到帐篷中间,上面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草药、仪式用具等等。她上拜下拜,念了一大段话,然后拿起一撮草药,放在一个黑色的小碗里点燃。
等到草药开始在碗中熊熊燃烧,烟气升腾,萨满非常虔诚地拿起了一个木头雕刻成的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是黑色的,像是用什么木头做的,上面挖了两个洞,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和我印象中那种萨满教的鬼神面具没有什么相似点。但当巫师将面具套在脸上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帐篷中流动的气流突然间就不一样了。
在她戴上面具之前,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面前的就是一个普通人老太太。虽然有些装神弄鬼的感觉,但和你在街上看到出来买菜的老太太没什么不一样,是那种可以用武力制服的。
但那张黑色的木头面具贴在她脸上之后,虽然她的体态没有任何变化,内里却有什么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她带给我一种非常高大的错觉,她的肩膀和手臂组成的动作像在模仿一座平地隆起的古怪山脉,成为了整个房间的焦点。如同一张塑料膜上放了一个弹球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她坠入了深渊。
接触,我突然想到这个词,那一瞬间她打破了某种非常暧昧的界限,和某个世界达成了“接触”。
那种东西像是罩在正常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只要你能短暂地前往那个地方,正常世界的所有事情,对你来说都不过只是在宇宙飞船上俯瞰地球,一览无余。
我听见雷声,外面好像是要下雨了。
她拿着一个带铃铛的法器——应该叫做达吉铃,吟诵着咒语,高高地举起了手。
她开始进行一种只有巫师才会的,通神的舞蹈。
萨满教的巫师的仪式动作很多都非常夸张,手臂摆动和跳起的幅度会非常的大。一般而言,看到这种样子的舞蹈可能会觉得有些古怪甚至好笑,但是直到到了现场我才发现,那种气氛不是你在网上看图片可以感受得到的。
从脸来看,这个萨满至少已经八十岁了,但她跳起,落下,趴伏在地面的所有动作都异常地灵活流畅,很多动作里都可以看见动物的影子。
其中甚至有一个动作是完全躺下然后再跳起,我觉得年轻人要做出这个动作来可能都有些费劲,但她可以很流畅地完成这一切,甚至手上的仪式用的达吉灵都没有怎么发出声响。
这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你知道她肯定是个人类,但总有一些特别细小的部分,比如说动作,比如说手扭转的弧度,会让你在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里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类。
其他人也在盯着萨满跳舞。外面天色阴沉,帐篷里也有点昏暗,萨满点燃的草药烟气不大,但久久不散,她在舞蹈的间隙中不断地添加草料,整个蒙古包都变得烟云缭绕了起来,连她的身形都没那么清晰了。
我不敢到处乱看,生怕像昨天一样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教授一直在注视着萨满,我也就只盯着萨满看。
渐渐地,我发现她的动作不是毫无规律的。她的起跳,趴伏与行走都非常小心,刚开始我还能听见她落地的声响,在烟雾起来之后,她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连落地的声响都听不见了。
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设想:她好像是在躲避什么。
这样想之后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变得有例可循了。她时而趴在地面,时而攀上树梢,有的时候侧身躲入狭窄的缝隙…达吉铃的铃声被收住了,她的脚步也几乎听不见。
我还看见了一个很明显的摸索的动作,非常的真实,仿佛她真的看不见东西一样。
这种对未知的小心探索是很难模仿出来的,难道她在这一刻并不在帐篷里,而在一片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说这种类似于“跳大神”的仪式是真的能通灵的话,我肯定会嗤之以鼻。我之前是完全不相信这些的。
今天真的近距离看到现场,我才明白为什么农村还会有些人把神婆的话当作金科玉律。那种感觉确实是非常不同,你会觉得她似乎真的能和神仙沟通。
萨满跳了一会,突然之间,她非常迅速且警惕地转头,看向了帐篷外。
我心里一紧,觉得这不是个好预兆。
接着,萨满就开始在桌子前的空地中奔跑了起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但是帐篷里还是非常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在说话。我口中的马奶酒已经含得有些温热,现在的仪式变化又很大,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他们安排的内容,就非常集中精神,总是害怕自己不小心就把酒给咽下去了。
萨满最开始是用双腿奔跑,后来发展为手足并用,像野兽一样绕着神台转圈。她频频往帐篷门的地方看,惹得我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望去。
但是那里就是什么都没有,也或者,有的东西只有她才能看见。
很快,她渐渐地显示出了疲态。在烟雾之中穿行似乎给她带来了一些阻隔,让她没办法像刚才一样迅速地完成动作。达吉铃在刚才一直是没有响的,现在竟然轻轻地响了好几次,声音甚至有越来越大的征兆。
她刚才在潜入什么地方,现在被发现了。
这绝不是什么表演,萨满的肢体语言都透露着一种生死时速的紧张感。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我隐约觉得,如果她被发现了,这件事不会善了。
萨满不知道是不是仍然在增加燃烧的草料,蒙古包里以神台为中心,四周的烟雾越来越浓。有好几个她的动作我都没有看清,下一秒达吉铃却飞了出来,被远远地甩到了我左手边的地上。
我差点吓得离开位置,教授按住了我的大腿,叫我坐定。我隐约看见萨满似乎抄起了桌面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做了一个敲击的动作。
闷闷地鼓声响起,那是萨满常用在通灵仪式上的手鼓。她仍在躲避什么,鼓点开始是比较慢的,随后越来越快。原本她在低声吟诵着什么,现在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不再怕黑暗中的东西听见了。
她越发激烈地拍打着手鼓,用的力道让我都有点害怕它会直接破损。她的眼睛在面具后变得有些模糊,那种奇异的感觉越发明显,我甚至隐约在面具的间隙中见到一种野兽眼睛才会有的红光一闪而过。
萨满教信奉的神明多以自然神,动物神为主。为了完成仪式,她大概是请了一个动物神上身。而现在,她身上的神灵正在与黑暗中的那东西产生冲突。
教授的手一直按着我的手背,我非常紧张,只能去抓我自己的袍子。萨满遇到的敌人非常难缠,她的身形在雾中来回穿梭,但动作越发迟钝,甚至有几次我看见她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抓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活动。
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萨满,很快,和奔跑开始的时候一样,她又突然停下了。
她停的地方离我不远,她的脸还隐藏在雾气里。那只手鼓却被她举起,平伸到胸前。
她的一只手盖在鼓上,另一只手在鼓下托举着。这面明显有些年头的小鼓被这样伸到了我的面前。
上面的那只枯老的手掌打开,她的掌心,竟然拢着一撮纯黑的毛。
有那么几秒钟我还在疑惑这是为什么,忽然之间,萨满就从烟雾中向我冲了过来。
她新生的头颅上不再有那张欲盖弥彰的面具。那是一颗雄伟壮观的纯黑色脑袋。六只血红色的眼睛均匀地排列在两旁。组成它的线条是扭曲的,奇异的,像一团没有头绪的铅笔画活了过来,在深渊沾取了一些浓重的黑色。
那些眼睛毫无规律地乱转,在三双主眼的前后左右,沸腾气泡般密密麻麻的小眼在睁开又消失。它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扭曲的,又都是和谐的,仿佛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应该以这副模样主宰草原。
它的头不再是人类的头了。
那是一颗马头。
它冲着我,仍然在在隆隆地嘶吼着,露出一条蛇的黑色信子,上面滴下了纯黑的毒液。
我的眩晕感一下子就上来了,眼前的一切乱七八糟地闪动着,像电视机出了故障时的屏幕。我快要吐出来了,刚刚抬起手想要阻挡它咬住我,那一口被我含了好久的马奶酒,趁我不注意一下便流进了我的喉咙。
这一切都发生得特别特别的快,烟气像失去了什么支撑一样突兀地散开,萨满站在中间,她身上支撑她的那种东西消失不见了,她变回了那个老太太,老态龙钟,走路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
她慢慢地,颤颤巍巍地,把那面手鼓放在了地上,然后直起了身来。
“25,39,01,0237。”
她突然用普通话说。
教授没有任何动作,她在说完这句话后仍然站在原地,过了一会,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她的面具下滴了下来,一滴,两滴,然后哇的一下,喷在了沙地上。
这个时候教授站了起来。“把人带出去,”他说完,后面的人才开始行动,“成功了。”他说。
其实他们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专业,但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等待一个命令,便有人动起来去搀扶萨满,搬动桌子。
我坐在原地,仍然惊魂未定。教授重新蹲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表现得很好,”他说,可以听出他的心情不错,“我们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她…她没事吧。”
我听见自己说。
教授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笑了。“林先生,她请了马神上身,肯定是会有一定危险的。”他说,“但是,我们当初去找她的时候,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答应了下来,我想,应该也有其他的东西促成了她的决定。”
“你说,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控制了她?”
“比那个可怕得多,”他耐心地回答,“你以后就会知道…能操控你的,除了命运,再无其他。”
我愣愣地坐在原地,看他们把萨满抬走。她的面具已经被摘了下来,她的眼睛还睁着,眼白全是血红色的,应该是里面的毛细血管全部都爆裂了的缘故。那张苍老的脸隐约带着一点微笑,平静而欣喜。
她的女儿站在旁边,帮她拿着那副面具。她的脸上也非常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或许这真的是命运,我想,人的出生会不会就是带着一个目的的?就像是写在你的档案里的一行字,你自己没有办法去看,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但是有人设法看见了,他们了解到了自己的使命,并且,或许,他们对这个答案并不是特别满意。
在这一刻我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抓住了一种虚无缥缈,又仿佛能让人最终落到实地的答案。每个人都在提出问题,而答案,则是一种美妙的奢侈品,唯有极少数人才能享用。
这些人,或许就是我眼前的他们。
第10章 草
婚礼结束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群人都各自散开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我夹在中间,无所事事地坐着发呆。
在他们的这个队伍里面,接触到核心的这些人都非常的有默契,往往一个不确切的命令,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这种默契应该很难被机械性地训练出来,他们应该是经常搭档来进行冒险的。
特别是金毛和教授,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虽然行事风格天差地别,但两个人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有几次我见到他们在聊天,肢体语言都很放松,金毛和我说话时都没有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好像是误入了别人的一场演出,有种全世界都把你排除在外的感觉。
我属于那种很喜欢给自己制定计划的人,从小到大我几乎每一个阶段都有需要达到的目的。每个阶段大概要做到什么,重要的决策大概需要怎么做,其实我都有自己的想法。可以说,我人生的选择权从来都在自己的手上,因为并没有其他人愿意帮我去承担这个责任。
现在来到了这片草原,一切又好像都变了。在面临这种对我来说完全未知的威胁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去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交给别人。
现在我遇到的一切,如果让我解释的话,我还是不自觉地会往草药造成的幻觉以及我的精神问题方面想。但说实话,我感觉其实我还不够唯物主义,因为很多时候我会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是存在的,我又太过于胆小,不敢去冒险——如果这件事真的存在的话,我可能会没命,所以不如去听他们的话好了。
这就让我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了。婚礼已经结束,村民应该不会再阻止我离开这里,金毛和教授他们看起来也没有留我加入的意思。
那我到底该干什么?
我烦躁地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我很少这样找不到方向过。像是期末考试之前看着宿舍里所有人都在紧赶慢赶地复习,你却根本不知道明天考哪科。这种连想要努力都不知道向哪方向用劲的无力感让人觉得非常绝望,也搞得我有点心烦。
我在位置上坐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是个旅游博主。
最开始我进医院的时候因为手机找不到了还焦虑了好几天,总觉得手里空空的,干什么都不舒服。现在我竟然都快习惯那种感觉了。他们给的备用机在我手上,我好几天都没有打开过,更是忘了我最初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现在还是阴天,天边滚滚的都是黑云。帐篷里没信号,我走出帐篷,在外面找了个地方想要看看网站上的账号。举着手机走了半天,才勉强有可以刷得出来的两格信号。
我先登录网站大概刷了一下留言,发现距离上次更新时间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了,网站也在找我,粉丝也在问我,有人在下面说我被绑架去缅甸了,编得像模像样,我给他反手点了一个举报造谣。
之前拍的视频和一些照片都在云端。我把东西下载出来,随便剪切了一下,做成了一条vlog上传,在评论里大概地说了一下自己因为被狼追撞车了,正在内蒙修养,也算是报个平安。
这场旅途其他更惊心动魄的部分应该是没办法透露了,估计等我转型成为灵异故事博主才能用上这部分经验。但我胆子很小,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趟跑过来素材还不太够,本来当初计划好是跟着车队玩五天的,现在满打满算才有约莫一天的材料,拼拼凑凑能剪出两期来就差不多了。我看着天边的黑云觉得还算壮观,别人应该也没见过,就举起手机拍那片天边的乌云。
草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如果去过就会知道,它给人的感觉是特别直观的。你在城市里看日出日落和在草原上看完全不同,在城市里看这些好像隔着一块毛玻璃,它本身的那种壮观被削弱得非常厉害。
但是在草原上看,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太阳离你特别近。颜色也特别红。就像你终于抽掉了你观测这个世界的毛玻璃,一切都以更加清晰,更加壮阔的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
连大雨将至时的黑云也是这样。这里的云看起来更低,也更清晰。滚滚的黑边压在人的头顶上,像是有人用笔勾勒出来的一样,连笔画的走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这一幕你很难不产生一些古怪的联想,和《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一样,在这个世界之外或许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地方的人,或者是其他生物主宰着这里,勾画着这里的背景,像观看沙盒里的玩偶一样观察我们。
我拿着手机拍了好几段视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拍得不太好,没有拍出那种震撼人心的感觉。镜头是会让体感打折扣的,我移动着,寻找着角度,想要尽量还原我现在的感受。
就这么拍了几十分钟,我终于蹲着拍到一张我满意的大片,拍拍裤子上粘的草叶子站了起来。这里气压越来越低,水汽氤氲,闷得人有些不舒服。牧草也长得很高,虽然我穿着长裤,还是扎得膝盖那里有些疼,让行走也有了一些阻力。
我用手拨着草,往返回的地方走。走了约莫500步,却还是没能看见蒙古包。
我隐约觉得我并没有离开那么远,前几分钟我还经常回头去确定蒙古包的距离,后来专注地去拍照之后感觉还能隐隐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绝不至于往前走一段时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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