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最大的不正常就是你。”贺琛烦恼地答。
这是什么年纪的他,嘴这么利?
陆长青笑笑,向贺琛伸出手:“先和我走,这里你想来随时还能来,我保证。”
“不。”贺琛后退一步,“你先走,别打扰我想事情,我就快想起来了。”
“但是乐言很担心你,还有默言。”陆长青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有向哲,他还病着,茶饭不思,你不是答应过向恒,要好好照顾他?”
答应过向恒……贺琛眉心疼得跳了跳,他连忙抬起手来压住。
“你不要说了。”他又后退一步,脚下的冰面忽然裂了一块,随后,越裂越多,陆长青脚下也不例外。
“你不要说了,你快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不客气?”陆长青踩着碎裂的冰面,又向贺琛前进了一步,向贺琛伸出的手,始终没有收回。
“我知道有的事很难面对,但我会和你一起,相信我一次,好吗?”他深邃的眼睛,始终望着贺琛。
贺琛失神了一会儿,下意识朝他走了一步,但又停住,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冰面忽然碎裂,贺琛整个人瞬间落入水中,向湖底坠去!
陆长青毫不犹豫跃入冰冷的湖中:“贺琛?!”
贺琛没有回答,他被数不清散发着负面能量的水草缠绕着往下坠,忙着挣扎,顾不得回答。
陆长青手中瞬间出现一把匕首,他劈开水草,揽住贺琛,奋力向上游,但更多的水草冒出来,孜孜不倦缠绕住他们,将他们往下扯拽,而贺琛开始还在剧烈挣扎,慢慢却没了动静,像要失去意识。
“贺琛?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睡!”陆长青拍拍贺琛的脸。
如果在精神域中认为自己“死掉”,现实中的他,真的会死。
镇定如山岳的陆长青第一次露出急色,他身周爆发出强烈的能量,瞬间荡开无尽的水草。
抓住这空隙,他带着贺琛迅速向上游去:“这是假的,笨蛋,醒醒,你不会真的溺水!”
一边游,他一边召唤着贺琛,最后终于反应过来,干脆张口吻住贺琛唇瓣,让渡氧气给他。
迷迷茫茫,得到空气的贺琛睁开双眼,怔怔看着陆长青。
笨蛋。傻瓜。陆长青劫后余生,扣住他的后脑,张口,又渡了长长一口气……
唇间……是雪的味道。
清冽,潮湿,还……柔软,像要融化进肺腑。
贺琛怔怔睁开眼,没有湖,没有冰,只看见洁白的屋顶。
“贺指挥官,您醒了?!”文毅看着他,一脸惊喜。
意识慢慢回笼,贺琛想到什么,扭头向一旁看去。
陆长青已经从诊疗床上坐起来,正在去除自己身上的管线。
“院长,还好?”文毅也扭过头来,低声问陆长青。
刚才他们监控到一次能量级很高的精神爆发,不知遇到什么,院长此刻一定消耗过度。
“没事。”陆长青站起来,看向贺琛,“别急着起来,先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后遗症。”
贺琛已经坐起来一半,听完他的话,又原地躺下,听话得可怕。
“记不记得里面发生的事?”陆长青问。
“……”贺琛本来苍白的脸慢慢转红。
陆长青知道了答案,镇定换下一个问题:“记不记得昏迷前的事?”
“洗了澡,准备睡觉。”贺琛皱着眉回忆,同时,短暂忘却的、沉重的记忆回到脑海里。
“问题应该不大。”文毅看贺琛脑子挺清楚,对陆长青说,“院长先去休息吧,我们来给贺指挥官做检查。”
陆长青确实亟需休息,他点点头,看向神色又沉重下来的贺琛:“让乐言和默言进来?他们很担心你。”
贺琛答了声“好”,看向他,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就被靠过来给他做检查的文毅遮挡住视线。
“我能坐着检查吗?”贺琛问文毅。
“最好还是躺着。”文毅回答他的话。
贺琛点头,仿佛在听他说话,眼睛却透过他手臂和身体的间隙,看向陆长青离开的背影……
“爸爸!”贺乐言走进病房, 看见的是一个靠坐在床上,气色还过得去的爸爸。
他憋了好久的金豆豆忍不住掉下来:“笨蛋爸爸,你怎么能在精神域里睡过去!”
——陆长青随口哄骗他的话, 被他当了真。
“对不起, 一时没注意。”贺琛向他招手, 抱住他的脑袋,也叫站在门口的贺默言过来, “爸爸没事了, 文医生他们已经做过检查了, 爸爸就是最近睡得少,缺觉。”
文毅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
“你骗人!”贺乐言蹭蹭眼泪,抬起紧绷的小脸, “你明明就有事!你很不开心,不开心到昏过去了!”
“没昏……别哭了,眼睛擦红了。”贺琛心疼地摸摸贺乐言的眼周,看着他担忧的模样,纠结想想,还是开口, “爸爸……确实遇到点事, 爸爸的好朋友,向叔叔走了。”
“走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他回归了血神的怀抱。”贺琛略握紧手指,又强迫自己放松, “不过没关系, 爸爸会处理好的。”
“向叔叔,死了吗?”贺乐言问。
小孩子并不避讳那个“死”字,他问得懵懂又直接。
贺琛又紧了下手指:“是。”
这个“是”字出口, 他眼睛发暗,身体却松了松。
似乎一块在他身体里掉落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触到地。
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接受了,贺默言却不好接受起来:“谁死了?”
“向叔叔。”
贺默言“哦”了一声,低头,反应了一会儿:“他答应我军校毕业教我一套刀法,还教吗?”
贺琛沉默了一会儿:“你军校不是也没毕业?”
贺默言愣愣抬头看他,忽然脚步一拐,转身要往外走。
“站住。”贺琛叫他,“过来,抱一下。”
说完见贺默言不动,他补充一句:“命令。”
贺默言默默走过来,让他抱了抱,然后继续自己的动作:困惑地、沉默地、烦躁地走出病房。
傻小子,连自己在伤心也不懂……
什么刀法,只能他自己教了。贺琛抱紧了乐言。
等贺乐言在旁边小床上困得睡着,贺琛低声问文毅:“你们院长,怎么样了?”
“不清楚,院长可能还在休息。您找他?需要我打电话吗?”
“不用了。”贺琛躺在床上看了半晌天花板,忽然坐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挂着吊针,不顾文毅阻拦,到走廊上晃荡,看见通往楼上的楼梯亮着光,想起陆长青的办公室就在上面。
他抓了下楼梯扶手,最终向着亮光处走去。
陆长青刚消耗完一块碧根石做完冥想,推开门,就见到贺琛站在门外,穿一身病号服,靠着墙壁,人在发呆。
他这两天私底下经常是这种神游的状态。
“找我?怎么不敲门?”陆长青问。
“怕影响你。”贺琛醒过神来,看向他,“对不起,师兄,还有,谢谢你又救我一命。”
“救命是我的职业,不用当回事。”陆长青说了句,退后一步让他进来,“你回血了,自己没感觉?”
贺琛这才看向自己打着吊针的手。
陆长青让他坐到沙发上,洗了手,拿了药棉来,拔掉针头,给他压迫止血。
过程中两人相对坐着,沉默一刻,贺琛先开口:“听文毅说我刚才的状态进去很危险,师兄有没有受伤?”
除了……湖中的事,精神域里还发烧什么,贺琛印象有些模糊。
“没受伤,只是有些消耗,已经补过来了。”陆长青按着他的手背答。
贺琛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气色尚可,松了口气,又说道:“我那天的话很混账,请师兄原谅。”
“你没有说错什么。”陆长青说。
“我说过有事尽量不隐瞒你,希望你对我多些坦诚。事实上我对你却并没有做到坦诚。”
“你主动问的我才答,你不问的,我就理所应当不说。”
说到这里,陆长青停顿了下,想起沈星洲说怪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他克服迟疑,开口道:
“因为要暗中积蓄力量跟我父亲对抗,我习惯了密而不发地做事。不过,我主动说那些事情少,有行事习惯的原因,也因为——”
陆长青说到这里,又停了下,看向贺琛:“也因为我私心不想你发现我城府太深,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人。”
你不说,我也没觉得你城府浅……贺琛低下头想道。
“向恒的事,我很遗憾。”陆长青松了止血药棉,一边给贺琛贴上绷带,一边冷静说。
“你可以、也应该怪我,我有错,承诺帮你复仇,却按住信息没有告诉你。我控制欲太强,习惯控制一切,所以替你选择了我以为‘最佳’的方案。”
“我没有考虑你的心情,也没有预想到救向恒这一步会出差错。”
贺琛沉默了片刻,收回手:“我也没有预想到。”
搭救向恒的具体计划是他定的,他又怎么有资格说别人不周全。
贺琛低下头,眼睛又有些放空。
陆长青不知道,沈星洲口中的“时间”要多久,贺琛需要多久,才能真正走出痛苦。
他也不知道,贺琛是否真的能放下对自己的芥蒂。
“如果一时想不通,可以找方老聊聊,不是心理治疗,只是聊聊天。”想了想,陆长青还是说。
尽量客观,只是用建议的口吻,而不是去控制他一定这么做——尽管陆长青很想控制。
“如果压力太大,一直得不到纾解,今晚的事还有可能发生。”他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了。”贺琛答,抬眼看向陆长青,“以后我会三思而行,多信任一些师兄,不恶意揣测师兄的目的。”
“平山基地,我会整理好人事,尽快接收。”
“不急,你先把身体调理好。”陆长青说。
“这就是我调理的方式。”贺琛说着,站起来,准备离开。但出门之前,他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城府和城府,也不是一回事。”
嗯?陆长青抬眸:“什么意思?”
“师兄的城府,跟贺思远、贺宏声之流的城府,不是一回事。”贺琛说着,看了眼陆长青,又低下头,“我,也没有不喜欢师兄这种人。”
后半句他说的声低且快,说完合上门,快步走下楼梯。
走得太快,还没恢复的脑瓜子又有点儿疼,有点儿乱。
其实贺琛本来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太聪明的人。
但是陆长青不一样。
不一样在,他的城府之后,隐藏着一颗悲悯的心,贺琛的心还不太瞎,他看得见。
在陆长青拿自己做盾牌保护乐言、保护坍塌废墟里素不相识的病人的时刻。
在他双眼温柔,给乐言讲故事的夜晚。
在他独自走进一间间危险的病房、独自面对危险的病人,一直在走钢丝、却从未抱怨一声的日常。
也在他帮他一起找回父亲的遗物,说“朋友面前,不必再绷着”的那一秒……
城府只是手段,在那些深沉城府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陆长青,一个让贺琛想探究、想了解、想关怀,以及,虽然一直抵抗、但还是很想靠近的人。
就连他深沉谋算的时候,贺琛其实也被吸引,尽管贺琛不愿意承认……
可是,贺琛心里住着一个名叫“多疑”的怪兽。当他怀疑陆长青的时候,这一切全被他忘在了一边。
被反复怀疑,师兄再好的脾气,也寒心失望了吧。
刚才见面,他对他好像比平常疏离客气……
他在精神域中说“会一直陪着他”,是不是只是治疗话术?
又开始怀疑了……贺琛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怀疑向哥,不开诚布公跟向哥谈,也许向哥不会——停,打住。
贺琛捏了捏涨疼的头,默默爬上床——有乐言的那张。
树袋熊一样抱住崽香香软软的小身体,他干涸了好多天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润。
贺琛一声不出,用手臂遮了片刻眼睛,又擦干眼眶,默默贴着崽睡去。
陆长青本来跟了他下楼,远远看到这一幕,没靠近病房,而是默默坐下来,守在了外面。
第二天,贺琛有事要去上云星,出发之前,他先去兽化人病房找了方老一趟:
“方老,向哲那里,能不能麻烦您有空开导开导他?”
“当然。”方老热心答应,“我一定尽力,不过效果我不敢打包票,起一点作用是一点吧。”
“多谢方老。”
“不用跟我老头子客气。你休息好了吗,这就去忙?”
“好了。”贺琛被老人的热情和活力感染了些,牵牵唇角,“越忙好得越快。”
“那也得劳逸结合,有人担心着你呢。”方老说着,看一眼房间中的隔离区。
贺琛以为方老说的“有人”是指陆长青,这种调侃他都习惯了,也没说什么,就是笑笑。
不过笑完他想了想,忽然问了一句:“方老,过分谨慎、总是不相信别人,这毛病能治吗?”
“要看具体情况。”方老答,“你说的是谁啊?”
“咳,我。”贺琛说。
“你?”方老看向他,“我觉得你还好啊,不过确实有这方面困扰的话,可以专门找时间跟我聊聊。”
“嗯。”贺琛看一眼终端,敲敲手指,“我还有二十分钟,不知道够不够。”
“够。”方老看出他有些放不开,主动开口,“小琛啊,我了解一点你过去的经历,所以冒昧先开个头。”
“如果你真的过度谨慎、难以相信别人,可能跟两个事情有关,一个是你三年前的经历,一个是你小时候的遭遇。”
“小时候?”贺琛看向方老,“您知道我小时候经历过什么?”
“具体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合理推测。”
“你小时候没有稳定安全的生活环境,大部分时候,可能都需要绞尽脑汁才能生存,也需要快速和准确识别危险。你见过野生的、没有父母保护的小动物,会不警惕、不戒备的吗?”
“呲啦!”隔离区里忽然传来挠穿墙皮的声音。
“要不我们去个安静地方谈吧。”
方老站起来,隔离区又安静了。
“没关系,就在这儿谈吧。”贺琛心不在焉看了眼隔离区,又收回视线。
“我小时候,也没您想象的那么惨。”他低声说。
贺琛习惯了,是真不觉得有多惨,只是觅食的时候要小心一些,找藏身的地方也要多观察多考虑,比如低洼的地方就不行,有一次半夜下暴雨,他所有家当都被冲跑了……
所以至今他选住处都不喜欢住在一楼,也一向精简自己的物品——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被小时候的自己影响?
方老这时说:“你看,你说自己没那么惨,不排除你天性乐观,但有一定可能,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让情感变迟钝,变得大大咧咧,你就能多屏蔽掉一些伤害,把精力放在生存上。不过,感情可以迟钝,你对危险一定是敏感的。”
“当你拥有了稳定的生活环境,这种敏感和积攒的不安全感也许稍稍退后,但,遭遇某些事件的刺激,它们就又被激发了出来。”
比如,遭到战友背叛,又被生母背刺之类的……方老没忍心直说。
看贺琛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显然也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
“好孩子,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觉得这是'毛病',保护自己,没有毛病。”
“谢谢方老。”贺琛说,“您这么一说,我可能……真的情有可原?”
他笑笑,又低下头来:“但我还是想改。”
“我觉得,我的多疑,在伤害别人。”
伤害向哥,也伤害陆长青。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好受。
方老看着他,思索着他指的“别人”是谁,想到他和其他人都还正常,唯独和陆长青之间时不时的别扭,隐隐明白了什么。
“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改善这个问题?”贺琛抬起头来问。
“改善的话——”方老思索片刻,建议道,“一个是遇到疑虑主动问、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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