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青正想着,翻到最后两条:一条问“大怪物”耳朵受伤的事,一条又问人会吐血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
陆长青蹙眉,从华贵的宴席间走开,打电话给贺乐言:“乐言,巡航回来了?”
“还在飞船上,快回去了。”贺乐言有条有理答。答完叫了声“爸比”,才有了孩子式的软糯和依赖。
“爸比收到你的信息了,怎么,有谁吐血了吗?”
“嗯,”贺乐言咬了咬唇,放低声音说,“是大怪物。”
“你爸爸?”陆长青眉眼微沉,“爸爸现在怎么样?”
“现在——”贺乐言看向一脸投入、正戴着大耳机玩一个什么狙击游戏的贺琛,“现在没事了。”
“你把电话给爸爸。”陆长青说。
那他可正忙着呢。贺乐言迟疑了下,还是拽拽贺琛。
“怎么了乐言,你想试试了吗?来爸爸教你!”贺琛兴高采烈,然而贺乐言终端传来道冰雪一样清凌的声音,让他冷静不少——
“要教乐言什么?”
“啊,没什么。”贺琛没道理地心虚,“就是一些基础的单兵实战小技巧。”
贺琛说着,关掉游戏……的声音,瞅准时机给对手补了一枪。
“听乐言说你吐血了,是怎么回事?”
贺琛看了贺乐言一眼,心思从游戏上收回来:“没怎么回事,巡查遇到点儿小意外,乐言跟您说什么了?”
“乐言很担心你。”
“真的?”贺琛眼睛一亮,又稳重清清喉咙,“唔,我知道了,我没事。”
“遇到什么意外了,伤重不重?”
“不重,也没遇到什么事,陆医生,巡航是军事行动,细节我不便透漏,您以后也不用多问。”
有乐言在,他们以后免不了要交流,贺琛认为有必要把这一点事先说清楚。
那头的“陆医生”沉默了一晌,平静答:“知道了,是我欠考虑。贺长官保重身体,伤大伤小,回基地都还是仔细检查一下的好。”
“长青,你来。”回到宴席,陆长青被上首御座上的皇帝召唤,“长青啊,出事了,你知道汉河基地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陆长青眯了瞬眼:“不知道。”
“他们出去巡航,遇到米斯特的战船了。”皇帝声调沉沉道。
米斯特?
陆长青双眸微垂。有宫侍给他倒酒,见他并未像平常一样拂手拒绝,有些诧异,小心缓慢给他继续斟下去。
“听云棋说还是天狼族,臣妾接到他的消息都不敢信。”御座旁的贺妃捂着心口说,“陛下,臣妾心慌,您快叫云棋回来,那孩子傻了,满脑子亢奋,说什么要跟将士们共进退,我怎么说他都不听!”
“天狼族……”皇帝咀嚼般重复一遍,又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不悦看向贺妃,“天狼族又怎样,怎么,之前不是你逼着他去历练的?”
“我是让他历练,没让他去送——”贺妃说到一半,察觉自己失言,住了口,换上一脸娇弱的请求,“陛下……”
“好了,云棋不是说了吗,只有一艘船,已经赶走了,你不要瞎担心,云棋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孩子是缺心眼儿,不知道怕。”贺妃嗔道。
“哦,朕的儿子缺心眼儿?贺妃,你是骂他,还是骂朕呢?”
皇帝已显老迈,这一质问,声量不高,语气也轻飘玩味,贺妃却立刻低下头,秀美的脸煞白:“臣妾不敢!”
“三殿下骁勇,遇敌不乱,确实有陛下当年的影子,不愧是陛下的血脉。”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陆长青缓声开口。
“可是朕和云棋父子,在她眼里都是缺心眼呢!”皇帝又哼一声,听着却不再是不高兴的样子。
贺妃的心落了地。她未敢抬头,抬起眼角,感激地看了眼陆长青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遇到了米斯特战船?”
巡航队返回汉河基地,向恒已经带人在引桥处迎接,看到贺琛走下飞船,立刻迎上来。
“没什么。”贺琛从宁天手上接过贺乐言,把他抱下来,牵着他站定,打量向恒,“休息得怎么样?”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向恒说着,却也打量了一眼他们父子,“起摩擦没有,你——和大家有没有事?”
他看向陆续走下飞船的战士。
“我有事!”楚云棋形容憔悴下了船,“向指导你把我坑惨了,快,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泡澡,再叫你们的治疗师来给我放松放松,哎呀我头晕,头疼……”
“是,殿下。”向恒没跟他多周旋,示意后勤人员过来,把楚云棋引走。
向恒重新看向贺琛,跟上他脚步:“事情军部已经知道了,让我们立刻提交报告,说明来龙去脉,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天狼族?”
“内部倾轧,一个不得势的小子,估计惹了事儿逃亡呢,到处乱窜。”
贺琛说着,加快了脚步:“我先回宿舍,乐言两天没喝奶了,光吃营养剂,赶紧给他泡一杯。”
“让邓铁泡。”向恒说,“报告要紧。”
“情况我这不都说了?剩下的让宁天口述、你执笔,细节宁天都知道。”
贺琛不负责地甩手给宁天,拉着崽继续朝前走。
宁天站住,皱皱眉:从飞船接近基地起,指挥官就莫名急躁,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定不下心,现在表现得更加明显。
向恒依旧跟在贺琛身后:“还有件事,我要向你报告。”
贺琛脚步顿了一瞬,没有回身:“晚点再说,我也要洗澡。”
他又朝前走,可是这回贺乐言停下脚,拖住了他,小嗓音稚嫩,且严肃:“还有事,你忘了?”
“我忘了什么?”贺琛声音一秒变软,甚至有些谄媚——贺乐言竟然让他牵着手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现在他说什么他都点头。
“你要做检查。”贺乐言认真地说。
贺琛愣了下。崽一直,记着这个?
“做!”贺琛眼睛豁然明朗,灼灼生辉,“喝完奶爸爸就做!”
他忘形地把贺乐言抱起来,一阵风一样卷回宿舍区。
向恒在原地看着他们背影消失,皱了皱眉,看向宁天:“做什么检查,他受了伤?”
贺琛身体没受什么伤,是精神域受了震荡。
武士和精神体之间关系特殊,既算独立也为一体,雪狼和鲁珀战斗,短短时间消耗了贺琛大量精神力。
“指挥官的精神域这段时间本来就不太稳定,其实不该动武。”绍英说着,关掉监测仪器,“波动值在临界线上,指挥官算进了暴动期,近一个月,不,两个月,都不要动用精神力为好。”
两个月?贺琛皱皱眉:“知道了。”
“如果头疼,可以做做冥想,疼得厉害不要硬撑,随时过来找我。”
“好。”贺琛点头。
“还要注意静养,视听嗅味触,五感都要避免接受过大的刺激,以免诱发精神力暴动。”
“知道。”贺琛站起来,摘掉自己手腕上接的导线。
邵英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知道——毕竟他有顶风作案的前科,越让他远离刺激,他越忍不住玩两把声光都很刺激的游戏。
“指挥官,暴动的后果您清楚,还请您一定重视。”
对武士来说,一两次暴动没什么,怕的是反复暴动,到那时再厉害的治疗师也拉不回他们,武士会永远沉沦在一个失序失控、没有理智、没有意识的暴戾世界。
“我会重视的。”贺琛神色有分认真,“我可是当爸爸的人。”
他骄傲地弯了下唇角。
那就好。邵英看他是真重视,松了口气:“指挥官,三年一述职,您也该回趟星都了吧?您的精神域等级已经是S级,其实我安抚起来效果不好,您回星都时,请务必找我们陆院长做一轮深度治疗。”
找谁?贺琛神色僵了僵:“唔,我知道了。”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推开门,向恒和宁天等在门外,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关切地扫过他。
“我没事。”贺琛被他们看得起鸡皮疙瘩,“报告写完了?”
向恒把一个电子文件板递过来。
贺琛一目十行看完,没提任何修改意见,在文件末尾盖上了自己的电子印章。
向恒把文件发了出去,看向贺琛:“指挥官,有件事,我需要立刻报告。”
“什么事?”贺琛问着,看向宁天,“你回去休息。”
“宁天也听听比较好,和内防有关系。”向恒说。
贺琛垂在腿侧的手指绷了一瞬。
“好,到我办公室说。”
“事情是昨天凌晨发生的,是我疏忽,看管不严,火狐的几个高层不知怎么买通了一个小警卫,小警卫给他们送了药,他们全都服毒自尽了。”
“自尽?”宁天猛然抬起头来,“怎么可能?”
那些亡命之徒,说越狱他都更容易信!
“不知道,但从我们紧急调查的监控看,情况就是这样。”
“那,抢救了吗?”宁天冷静了一瞬,又问。
“抢救了,但为时已晚。”
“没有一个活口?”宁天问。
“没有。”
没有。宁天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捏紧拳头,手背青筋拱起:“那津哥的仇怎么办?三年前枉死的弟兄们怎么办!就是有人勾结火狐,泄露消息,才害得我们——”
“宁天。”一直没出声的贺琛忽然开口,“什么勾结、枉死,那些都是你们私下议论,不要摆上台面胡说八道。”
“我——”
“再胡说八道就出去。”贺琛打断宁天,转向向恒,“那个小警卫呢?”
“畏罪服毒,死在值班室了。”
“死了?”
贺琛静默一瞬,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看向向恒双眼。
“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就做了别人的棋子,枉送一条性命?”
向恒面色平静:“不管年纪多大,既然能被收买,早已背弃道德良心,死不足惜。”
“如果有人威逼利诱呢?如果做棋子并非他本意呢?”
贺琛疾声问着,对上不言不语的向恒,又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声音放缓:
“如果是被逼的,他可以说清楚,我们一起面对,不是吗?”
他说着,眼睛紧盯着向恒,仿佛一个期待着得到肯定回答的孩子。
向恒静了一瞬,避开他视线,公事公办道:“他是新兵,21岁,军事专科学院毕业的,之前的档案在调查了,如果另有隐情,希望可以找到破绽。”
“你费心了。”沉默了一瞬,贺琛说。
他收回视线,目光触到摆在桌面上的相框,又移开,眼眶有一瞬发红。
“报告我已经在写了,这次事情全因我监管不力,我负全责。”向恒声音平静。
“内线防控是我的职责,我用人不善,没早察觉漏洞,这错我背。”宁天沉着脸站起来。
“用不着这样,几个星盗,偷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有余辜。”贺琛笑了下,语气轻松,“你们回去吧,这事儿我跟上面报告。”
“你打算怎么报告?”宁天冷声质问,“别的事能大事化小,这件事不能,他们不可能是自杀!”
“怎么不可能?是星盗就不能良心发现、以死谢罪了?”贺琛似乎着恼,“你不信你就凭本事去查,别在这儿跟我叨叨,吵得我脑壳疼,我要静养!静养你懂不懂?”
“好,你养。”宁天看他一眼,捡起茶几上的军帽,迈着刀锋般的步子,头也不回离去。
还“哐当”一声,把门用力合上。
“混蛋。”贺琛看着门,嘟囔了一声。
“你要静养,我也先回了。”向恒说着,把一份报告放在他桌上,“这是报告,今天太晚了,明天再看不迟。”
贺琛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又忽然出声:“向哥,快轮换驻防点了,你有什么打算?”
向恒停住脚:“还没考虑过这件事。”
“那也该考虑了。”贺琛不带什么情绪说,“伯父伯母年龄都大了,向哥,下次换防,你争取留在星都吧,别再来汉河吃苦受罪了。”
“好。”向恒转过身来,“我会认真考虑,你累了,别想太多,先休息吧。”
目送向恒离开,贺琛静坐了会儿,点击终端,片刻,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军官,敲开门走进来,低声向贺琛报告几句,又呈交一份文件给他。
贺琛让他出去,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独自翻看文件。
宁天以为火狐的人死了就没了证据,其实不是。把火狐的人押送回基地前,贺琛就已经提前审讯过他们、拿到了证据。向恒要做的事,他也不是全无察觉,而是有意放纵。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也想借机拔干净钉子。
只是,不管多少证据,要牵扯出背后的“真凶”,必然绕不过中间的向恒。
贺琛合上文件夹,又看了眼相框,攥紧手指。
向恒说得对,他累了,真的很累。
但坐了片刻,他还是用力揉了把脸,站起身,大步向宿舍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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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怪物(一)
崽没睡?回到宿舍门口发现还亮着灯,贺琛顿了一下,还是放轻手脚,才推开门。
“指挥官。”听见开门声,邓铁站起来。茶几旁的贺乐言也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贺琛看。
“怎么还没睡?”对上崽,贺琛放轻声音问。
按蓝星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乐言说在飞船上睡过了,还不困,我想可能是节律有些失调。”邓铁解释。
贺琛点点头:“你去休息吧。”
“是。”邓铁往外走,经过贺琛身边时,朝他挤挤眼睛,小声耳语,“等您呢。”
等他?贺琛看一眼贺乐言,不敢轻易相信。
不过,经过这回巡航,崽的确跟他亲近了一点,在飞船上,他们还在一个床上睡觉了呢!
贺琛沉闷的心亮堂了些,又没敢太亮堂,走向贺乐言,在茶几前坐下,低声问:“你在画画?”
“画的是什么?”贺琛拉过最上面一张画纸,不觉弯起嘴角,“这是你?”
纸上是个小孩儿,但脸上有毛,头顶有两只涂抹过的三角形狼耳朵,身后还有一条潦草的灰色狼尾巴。
“不是我!”贺乐言拿回画纸:这,这是草稿,他还没画好!
而且这也不是他,只是,只是他梦见的人。
见过米斯特人之后,他就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都说着叽里咕噜的话,奇怪的是,有些简单的,他竟然能听得懂。
梦里他还是被“那个人”抱着,不过,这回不一样,这回他不只是梦见自己被抱着跑、一直跑,而是梦见他们停了下来。
停在一个到处是高高的大树,快要看不见光的地方,然后他被“他”从怀里解下来,高高举起:“乖宝,看,湖!”
他低下头,看到一面绿色的、好大的“镜子”,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
一个脸上长毛、头上有狼耳朵、身后有狼尾巴的小怪物!
“困了?”贺琛伸手在贺乐言面前晃了晃,把崽召唤回来。
“去睡觉吧,晚睡会不长个子,你就永远这么矮。你看我,就是睡得多才长得高。”
贺乐言不信他的话,但是看了一眼他的个子,到底站了起来。
贺琛暗笑,提前跑过去给他铺床。
“我自己可以。”贺乐言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小孩儿你最了不起了,什么都会。”贺琛回。
说什么嘛,贺乐言小脸扭扭捏捏红了。
他踟躇了一会儿,看着贺琛的背影,终于问:“你做了检查了吗?”
“做了。”贺琛顿住动作,看向小人儿,对上一双关切的大眼睛,孤独的心,忽然像被从阴暗中打捞上来。
“医生说爸爸没事,就是精神力震荡,多休息就行,你不用担心。”贺琛很认真解释。
贺乐言沉稳点点头:“那你就快去休息。”
“遵命,长官!”贺琛没正形地敬了个礼,“你睡了我就睡。”
贺乐言只好以身作则,先爬上床。
上了床他看到贺琛收拾茶几上的画,把一沓画纸放在他床头桌上,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觉得……那个是我?”
他看着画纸上的小狼崽。
“这么可爱,当然是你。”贺琛想也没想就答。
“不可爱,是小怪物。”贺乐言小声说。
“嗯,「大怪物」的儿子,小怪物。”贺琛说着,大着胆子揉了下贺乐言的头,飞快关了灯,愉快的声音隐在黑暗里,“晚安,小怪物。”
他知道了?他把他叫作“大怪物”……
贺乐言抓住被子角,小身体有些僵硬,等大怪物的脚步走远,才慢慢放松下来。
放松躺在柔软的床上,他照例在心里想着远在星空那一端的爸比他们,念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这样他就能感觉到,他们还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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