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待那身影走出几步,再回身看向他们时,那袭与庆随侍一样的蟒袍之下,竟是一位身量颀长的青年,那双金眸虽十分熟悉,但长相却比那位少年随侍成熟昳丽了数倍,教他们一时说不上话来,甚至遗忘了自己方才唤成了陛下的大错误。
“二位辛苦。吾去为陛下备洗漱之物。”真宿见他们呆若木鸡的模样,便知果真不妙,说罢便转身走了,步履迅疾。
行至打水处,负责烧水供水的后勤兵看见那截蟒纹衣摆后,头也不抬地先打起了招呼,“庆大人今日……”抬头刹那,猛然对上真宿那陌生但冲击的俊逸长相,手中的水桶骤然脱手,好在真宿伸手扶了一把,才没真砸了水桶。
那桶中热水激荡,一如后勤兵心中情绪。
真宿没在意,自顾自寻了个大水缸,垂头望向水面,终于得以打量自己当下的模样。
他此时的形貌,并非元婴后期之前的少年模样,亦非元婴后期的模样,而是介乎二者之间,从未出现过的模样。
为何会这样?真宿无比疑惑,敞开神识内视后,发现丹田处还有几丝残留的绛紫气息。
“……”是丹田搞的鬼?甫一修复,就迫不及待地吸收了鸩王身上的龙气。而这龙气竟能加速他真仙体的成长。若想逆向生长,怕是只能动用灵力了,然而他仅存的最后一缕真气,是为脱出该小世界所用,固然不可能用在恢复形貌这种事上。
何况鸩王已然亲眼目睹,变来变去只会更难解释。若是旁的人还两说。
真宿索性不再思量,打了水便往营帐走。
回到王帐时,鸩王已更衣完毕。只是素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却漏了几绺零落的鬓发在外,乍眼看去,竟平添了两分不羁浪荡之感。
真宿提出要为他重梳,鸩王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随后摇头道:“不必了。”
鸩王勾起那几绺鬓发,简单编了两股,从额前绕于脑后束起,便不去管了,全程没让真宿近身。
明明近来鸩王愈发习惯让真宿近身伺候,为他擦脸,为他梳发,为他刷牙等等,他则挨在椅背上趁机假寐一小会儿。此时却又回到了真宿刚当上随侍时,鸩王事事亲力亲为的模式。
真宿本该乐得轻松,但心下却堵堵的,有股忽然被排除在外的烦躁。真宿微微拧起眉心,金眸变得黯淡。
鸩王心不在焉地擦完脸,无意间撞上真宿那稍显失落的神色,心头不由一紧,正当他寻思该如何缓和的时候,外面传来急报。
鸩王深深睇了真宿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便出帐去了。
真宿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半晌才抬起目光,猫儿般的眼尾微微低垂。
“陛下,是枫国遣人来了,称要和谈。”严中郎将好眠一宿,此时精神无比,神色虽严肃,但甚是从容。
鸩王从鼻腔哼出一声回应,眉眼比之以往都要冰冷,显然兴致不高,转身进了严中郎将的营帐,让他将人都召进去。
“陛下,没想到枫国那边,这般急于遣人求和,不就等于未战先降?”
“枫国前番折损了大部队,兼之他们本就四处引战,与北国、西方诸部交恶,小规模烈战时有发生,他们不敢大规模往东边派兵,实属正常。”
鸩王屈指叩案,声线凛若冰刃,“或是明修栈道。对方表面求和,实则待朕回京时,再实行突袭,也不无可能。”
众将骇然。很显然他们都被此次大胜冲昏了头,轻忽了对方终究是雄踞西境百余年的猛虎,灭了这一庞然大物的威势,不是那么容易可抽身的。不过他们姩国现下吞并边境三城,一举跃为了中型国家,是以底气比之前要足得多。他们自是不惧,但轻敌终究是大忌。
鸩王这番话显然是敲打他们,众人默默拭汗,出言稳重许多。
“他们提出和谈的诚意呢?”鸩王发问。
有部将转述道:“枫国使者称,愿将皖晴公主与漓舟皇子送至我国,缔结两国亲缘,换我国归还黎明城等三城,即可不再追究我国进犯之责。”
众将哗然。
“放他娘的狗屁!好一个痴人说梦!这叫和谈?!这谁能答应!”众将认为敌国简直不可理喻,这有何诚意,全是奔着羞辱陛下来的。战都不战,就妄图用两个皇亲交换三座城,想得真美!更不提和亲的人选里竟还有个皇子……
众将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单膝跪地,“陛下息怒!”
鸩王的墨瞳透不进一丝光芒,好似在酝酿着悚然风暴,帐中一时无人敢抬头。
就在此时,帐门处传来响动,因帐内落针可闻,那响动便尤为明显。
不少人悄然回头,朝门口投去了窥探的目光。
只见一随侍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早膳。
“陛下,该用早膳了。”音色清越动听,却比之以往要低沉一些,尾音则依然轻软如云,煞是耳熟。但若是细听,可闻语气中似乎还藏有一丝薄怒。
众人怔怔望着那道陌生身影行至鸩王案前,将托盘轻轻搁下。
鸩王周身暴戾的气场霎时有所收敛,众将心头一轻,方有闲心去打量来人。
这一打量,十人中有九人都瞠目结舌,唯剩一人处在状况外。
这身衣裳……不是随侍太监的形制官服吗?但此人……比庆随侍要高上不少,面容虽跟庆随侍颇为肖似,却成熟五六载不止。
有人讷讷开口道:“这位是……”
严中郎将则是最为震惊的一个,他就站在鸩王手边,此时真宿离他最近,他自是不可能看错。
那映着微光的金珠耳珰,那赫然刻着“随侍庆真宿”五个鎏金字的腰牌,无一不昭示着,此人便是庆随侍本人。
他酒没醒是吗?严中郎将用力揉了揉眼,试探着喊道:“……庆公公?”
真宿正在给鸩王试菜,很自然地应了句,“嗯?严大人。”
严中郎将想掐人中了。
底下众人更是诧然,纷纷问道,“这,这是庆大人的兄长?!”不然怎么也姓庆,长得这般像?!
“是,是兄长吧。这位庆大人是何时来的?”
他们从未见过长得这般高大的公公。如此一表人才、仪表堂堂的美人儿,竟是陛下的随侍?两兄弟伺候陛下一人……不愧是他们的战神老大,好生会享受!数道艳羡目光在鸩王与真宿之间流连。
鸩王察觉底下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劲,轻描淡写道:“小庆子不过是发身了。”
说罢,便不再解释。
真宿没想到鸩王的说辞,竟与自己想好的借口一致,郁结的心气顿时顺了不少,点了点头。
众人哑然。
什么发身能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高大成熟啊?真当是稻苗拔节儿呢!再说不都是十多岁就发身了吗?之前的庆公公虽看着小,但实际上已是将及冠的岁数了吧。
偏生当事人与鸩王都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反倒衬得他们大惊小怪了。
有人信了,亦有人心下坚持那就是两兄弟。
一阵喧嚷间,众人竟是将枫国和亲一事抛诸了脑后。
鸩王草草用过早膳,便宣布道:“两日后摆驾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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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发身:发育
没想到吧,我们庆宝还是鸩王的白月光(虽然无关情爱
第59章 随侍 廿肆
和亲一事无人再提, 枫国无诚意,那么姩国一方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便是无视。
枫国使者被赶出边塞, 一句回复都没让他捎带,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人,连马都被没收。
回京一事列入日程, 至于守疆对抗的重任,自是交到了众将手中。他们大多离开临时大营,到各城去构建队伍, 打造或接管正规军营。
临时大营则开始逐步拆除, 收缩范围。
真宿也开始收拾行囊,杂七杂八的物什虽多,但到底还有一夜要过,能收拾的有限。
鸩王依旧忙得脚不沾地,频繁来往于各个军营和城镇。现下无需打仗,而以往去哪都爱捎上真宿的鸩王, 这会儿却命他乖乖待在大营内。
真宿觉得鸩王是在疏远自己, 自晨早起。
莫非他发现龙气被自己盗取了?可若是发现自己是修真者,鸩王态度岂会是现下这般冷静,仍将自己这般危险又可疑的存在放在身边。依鸩王缜密的行事风格,多半直接将他控制起来,好一番审问。
然而鸩王离营前还亲自嘱咐了御厨多做些当地特色的甜点,鸩王不嗜甜,嗜甜的人另有其人。且鸩王还特意挑了一匹特别温驯可爱的矮脚马, 让他可以无聊时牵出去,在周围草场逛逛,同时留了一大批侍卫跟着他, 甚至还安排了四位银虿暗卫,但都匿在暗处没有出面。他若不是有神识,多半发现不了。
思及此,真宿五指一收,衣摆上的蟒纹顿时皱成一团。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防着自己,而似是有什么顾忌……要同自己保持着距离。
总不会是……鸩王接受不了他长大后的模样?
真宿回忆了下晨间鸩王脸上一晃而过的难色,发现自己竟不能全盘否定这种可能。光是如此,就把他给气到了,却没想过自己为何要在意鸩王的看法。
最后真宿如赌气一般,走出王帐,骑上矮脚马在草场飞驰了起来,速度之快,后面侍卫拍马都追不上,其中不乏驭马好手、精英骑兵,骑的皆是比矮脚马更擅疾跑的良驹,然而无一人追得上真宿。
好在真宿只是绕着营地跑圈,没有乱跑,后面众人便逐渐放弃了追逐,只盯着那抹衣袂猎猎,在风中恣意策马的身影,移不开目光。
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的草场,连风都带着团团湿气,那寒凉的水汽扑到面上,凝珠划过面颊,令真宿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他思忖,若非自己喝醉了,也不会控制不了丹田,去窃取鸩王身上的绛紫龙气。
在未能明了龙气对自己真仙体还有无其他影响之前,他得保持清醒,禁止丹田擅自汲取龙气。因此同某人保持距离,正合他意。
修复完丹田,下一步便是将丹田转为完完全全的毒丹,没有旁物,只由毒构筑而成的丹田。现下丹田刚修补完毕,上面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以及旧丹的碎片,这些都需要用毒淬去,以新毒替代,直至丹田只余下最为纯粹的毒素。
要达成该目标,所需毒量巨大,好在他体内存储的毒量已然足够,只是基本都未经炼化。若不尽快淬体炼成金身,他怕自己形貌还会改变,若是变回魔头识得的原貌,离开这方世界以后,难保不会被立刻觅寻出来。那时候,莫说报仇,只怕瞬间就会被先手杀掉。以魔头的修为,绝大多数伪装都无法瞒过对方的神识。
就是他即今的模样,便足够危险矣。
可既成事实,怨怼已无意义。
真宿伏在马背上,马不停蹄开始修炼。自丹田修好后,他现下用内力时已不会再感到疼痛,但炼化毒发所带来的痛感依旧。但此刻的真宿正打算借着疼痛忘却那些纷扰的思绪,是以全神贯注,只一昧炼化体中剧毒,金眸中红魔光间掠,本人却无自觉。
矮脚马跑得并不累,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轻盈,好似要将它与背上的新主人承托起来,它金棕色的眼眸里隐隐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跑赢了那么多大马,令它乐此不疲,愈发纵情地奔跑。
翌日,崀山。
犀顺的下葬就在今日,素白的队列在山间行进,男丁负责抬棺,除了犀洛这种小娃儿,没被允许上山,其余人都跟上了山。
墓碑已立,上头刻着的姓氏仍是“犀”。
不少人望着碑文,欲言又止。
“那是阿顺要求的。从塔里逃出来时,他曾对我说过‘死后碑上定要刻我现下的名字’,当时我还不知他还有别的姓氏可选,只觉莫名。后来……”
“他就是我们犀家的阿顺,一直都是。”封烁说这话时,笑容很大,眼角的泪花却携着苦意坠落。
犀夫人与大女儿站在封烁身后,臂额上皆缚着素巾,手里撒着纸钱,小声地啜泣着。
被轿子抬上来的犀楚,坐在地垫上,空荡荡的下裳逶迤在地,他远远望着那逐渐被土填埋的红棺,神色平静。
他的娘亲、犀洛的二伯娘并没有上来,她留在了山脚下,命家丁将忘记的棉褥带上去,“楚儿可受不得寒呀!楚儿膝盖会疼……”说到中途,她忽然想起什么,面色闪过悲怆与不忍,又补充道,“总之拿上去盖一盖大腿也好,快去吧。”
与此同时,崀城瞭望塔台上,一道身量极高的身影,正遥望着崀山的方向。
“陛下不去看最后一眼么?”军师问。
“朕没有资格到场。”
军师眸光闪烁,既没有接话,亦没有奉承反驳,表情萧然。
本以为氛围会就这么沉重死寂,直到出殡队伍从山上下来,岂料,他身前的圣上忽然道:“有人代朕去了。”
声音中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柔情。
鸩王通过远超凡人的眼力,盯着山腰上出现的那道绛紫身影,从矮脚马上潇洒翻下。
山坳处设了酒水摊档,正在旁边林子里练七杀拳的犀洛,见到来人,遽然收起双刀,走到了真宿面前,忍住了行拜师礼的冲动,抱拳道:“老大你来了。”
真宿学她抱拳,回道:“犀洛怎么在此处?”
犀洛道:“不爱看他们哭。但老大你要上去,我可以带路。”
“是见你岁数小,不让去吧。”
犀洛挑眉瞪了真宿一眼,“我真想去,他们谁拦得住我?”
“是是,既然你不想去,还是待这儿吧,我自己上去。”
真宿转身就走,犀洛只犹豫了一瞬,便快步跟上。
到了犀顺的葬墓前,真宿见到了众多熟悉的犀家人面孔,他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来人不感冒,但作为主持丧事的封烁,现今的犀家家主,还是侧目看了过来,旋即迎上。
“节哀,封郎将。”真宿颔首行揖礼。
“有心了……”封烁想不出称呼,遂朝真宿身后的犀洛使了个眼色,意图让她帮忙介绍一下。
犀洛一脸莫名,做了个“我师父”的口型。
封烁狠狠怔住了。
真宿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没认出自己来。都怪犀洛方才反应太过寻常,估计是靠气息认出了他,害他忘了自己现下的形貌与先前可谓大相径庭。
而封烁思索片刻,还是没敢直接称呼对方,转而试探着问道:“贵客是……代庆大人前来?”
真宿有些哭笑不得,回道:“我就是庆随侍。”
“……”封烁借着抹汗又打量了一回真宿,半晌才按下心中惊诧,点了点头,唤来家丁,给真宿也绑了一条素巾在臂上,带他去碑前祭拜。
此时棺木已被泥土牢牢封在了地下,林中莺啼声迤逦,光柱从叶隙间投下,照耀着碑上铭文与众人身上的素白。
真宿接过了旁人递来的香,没接过垫子,直直跪在了泥地上,丹唇微动,似吟念了什么,随后叩拜了三下,将燃着的香插入已然满满当当的香插里。
真宿复又直起身时,那背脊□□如苍竹,落在小小的犀洛眼里,就如同她下定的决心。
在殡葬队伍撤离之前,犀洛先跟着真宿下了山,手不时抚过腰间的刀柄,直到看到拴在树头的矮脚马露出全貌,犀洛到底开了口。
然而,真宿也在同时与她说道。
“老大,我想拜……”
“犀洛,明日我就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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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的幼崽预收有50收藏啦!好耶。
[修改]简单润色了一下。
犀洛说慢了一步, 听见真宿的话后,拧眉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真宿则察觉她话语未尽,好奇地看向了她, 静待下文。
然而犀洛沉默许久,忽地按住了双刀刀柄,未提拜师宴已准备妥当的事情, 只轻声道:“要不看我打一次七杀拳再走?”
真宿能感觉出她的小心翼翼,这般姿态全然不似平日的傲然直爽,虽不解缘由, 但他本就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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