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阻拦他。
贺拂耽心想果然如此,随即舌尖舔去手指上那一点蜂蜜。
这一举动把刚燃起魂枪、赶到他身后的独孤明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握了他的手腕渡入源炁,查探是否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贺拂耽任由他拉着,转头看向那鬼影,朝它微笑:
“多谢款待……骄虫阁下。”
“款待”二字出口时,瀑布应声而止。
待“骄虫”二字说出时,连虫翅也停止振动。
师尊说过,法力低微的小妖们,被叫破名字时就会显出原形,无法再装神弄鬼,只能狼狈逃窜。
面前这个巨大的蜂球也像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妖一样,片刻停顿后骤然崩塌,蜂蜜四溅而去。密密麻麻的蜜蜂冲天而起,霎时眼前黑雾弥漫。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那鬼影始终不曾动过。
“大荒之中有平逢山,有神骄虫,生二首,御天下螫虫,以雄鸡祭祀,禳而勿杀。神君慈悲为怀,连古籍都特地记载。曾经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为何今日却要破戒?”
若换了旁人来问这话,难免会带上几分质问。
但贺拂耽声音清浅温和,不带丝毫责难与阴阳怪气,似乎当真只是出于好奇,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面前鬼影出口的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汝不怕吾?”
“神君毒针已失,有何可怕?”
“……汝还好意思说!汝身上有那人的味道!”鬼影语气重新变得愤怒起来,口器翕动发出铮铮声,“还吾头来!”
独孤明河皱眉,上前一步把人护住。
“哎,注意点态度,你头丢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凶什么凶?!”
贺拂耽轻抚一下男主的肩膀,从他身后走出来。
“神君所说那人,大概是我的师尊衡清君。但神君用毒首化作妖邪出没女稷山,连伤数人,师尊是为降妖除魔,并没有错。”
“汝是那人的弟子?快快让他还吾头来!”
贺拂耽微笑,不卑不亢道:“那已是师尊的战利品,再无旁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即使是神君您……也不能。但只要我开口,无论什么师尊都会送给我。我可以把那颗毒首还给神君,不过,您要先告诉我,为何不愿让人进入平逢山?”
鬼影像是受了刺激,暴怒大喝:“我就是不愿意怎么了!”
尽管暴怒,它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进攻的倾向。
独孤明河此时也察觉出端倪,想起女稷山脚下那颗坚硬的虫首,和其下腐化速度其快的动物四肢。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那颗虫首真正的身体,只是一堆白骨搭建的、用来承托虫首的傀儡。
他松懈下来,还有心思调侃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一口一个吾和汝的,我还以为你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呢。”
鬼影:“……”
鬼影:“此树是吾栽,此路是吾开!吾就是不愿意有人来吾的地盘!”
独孤明河:“噫,你好土。”
贺拂耽失笑,笑过后正了神色。
“神君仁德,不会这样横行霸道。世人皆道人心易改,可就算是天地都变了,神君也不会变。”
鬼影一下子涨得脸红脖子粗,但它脸上虫壳覆盖,红了也看不出来。
“……笑话!吾为何不会变?”
“貔貅招财,麒麟爱德,獬豸善辨曲直,睚眦嗜杀喜斗。千万年已过,凡人会变,神明会变,只有兽虫二族自始至终不曾变过。骄虫禳而勿杀,千年前是这样,到今天,不也一样如此吗?”
鬼影口器嗡鸣,正要反驳,之前那一队远走觅食的雄鸡又绕了回来。
一连串生动活泼的“咯咯哒”打断了它将要出口的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贺拂耽开口打破沉默:“神君便告诉我吧。”
鬼影半晌无言, 再开口时长叹一声。
“并非是吾不愿告诉你,而是吾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阻拦你们入平逢山的人是吾,开启平逢秘境的人……也是吾。”
“咦?”
“大荒境已自我封锁千年。千年来境中众神都随它心意, 不会强行开启它,吾本来也一样。但某一日, 一个念头进入吾心中, 无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
“它说人族欺压螫虫族已久,采得百花成蜜后,却是为人辛苦为人甜。让吾打开平逢山入口,引人族前来,它自有办法报复他们。吾抵抗不过那念头,依言照做, 但那绝非我本意……”
它渐渐说不下去,头上触须也耷拉下来。
贺拂耽适时替他补充下去:“所以神君便以一首化作妖兽, 想将众人拦在女稷山前?您知道他们进入平逢秘境后会被剜心吗?”
骄虫犹豫, 道:“吾不知,但吾有预感他们会遇到极其可怕的事情。”因为那也是极其可怕的恨意,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变成熔炉,它在其中如烈火焚身。
贺拂耽神色凝重。
果然是一环扣一环。那念头能让如此仁德的骄虫都违背心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而白石郎心中本就有恨,只会更加被那念头操纵。
贺拂耽愿意相信骄虫说的话。可这也意味着, 幕后之人躲在更深的地方, 有着难以想象的通天手段。
能操纵神族, 说明那人一定是比神还要强大的存在。
那个病毒吗?
谈话告一段落,贺拂耽在花谷中坐下,稍作休息,顺便清理衣摆上沾染的蜂蜜。
现在这模样太狼狈了, 要是被渊冰看见,定然要担心。
独孤明河也是一衣服的蜂蜜,却顾不上自己,搭上贺拂耽手腕,再次细细探查。
贺拂耽安抚道:“我真的没事,那只是蜂蜜而已。”
“就算是也不能往嘴里塞啊。贺真人,你好歹是个金丹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这个道理还不懂吗?衡清君莫非没有交给过你?”
独孤明河义愤填膺,“他也太不负责了!”
“跟师尊有什么关系?”贺拂耽无奈笑道,“我是确信不会有事才这样做的。”
见面前人还是闷闷不乐,便轻声哄道:“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
“大荒境,平逢山,能号令群蜂,享雄鸡活祭。除了螫虫之神,还能有谁呢?”
“那你又如何确定它仍是良善之神?你怎么知道兽族就不会变?你总是这样……”即使初见,也能交付全部信任。
可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坏多了,拂耽。
“因为它们就是没有变过啊。”
贺拂耽笑道,双眼微微睁圆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温柔的天真。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独孤明河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回过神来还要开口发问时,面前人捂住他的嘴。
“明河不许再问了,该轮到我来请教明河。我亦有一事不解——同为神族,为何山鬼神湮,白石郎天人五衰,而骄虫神君却好似并不受影响?天道莫非特别宽容兽虫二族吗?”
独孤明河垂眸,感受着唇上残留那柔软的触感。片刻后才道:
“……就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它们不会变。”
“嗯?”
“天道偏爱人族,却讨厌其他一切能幻化为人形的存在,无论神魔妖邪。所以能完全幻化为人的九脉神明最先被天道围剿,像骄虫一样、半人形的兽神虫神则封印大荒境,除此以外没有生命危险。”
“完全保持原形的神兽麒麟睚眦等,则完全不被天道忌恨,甚至可以在凡世出没。它们虽然占了一个‘神’字,也开了灵智,但心思简单,万年履职不曾懈怠,本就算是天道在这世间运行的一部分,对天道毫无威胁。”
“而在这两者之中的,既有完全人身、又有完整兽形的神族……”
他顿了一下,贺拂耽心领神会。
“比如应龙?”
独孤明河沉默片刻。
“比如烛龙。”
烛龙,这两个代表禁忌和宝藏的字眼就这样从男主口中说出来,贺拂耽一怔。
独孤明河继续说下去:
“应龙与烛龙,既有人身,又有龙形。为人身时心思千回百转,为龙形时一个千年行云布雨,一个万年驾驭金乌,正好处在变与不变之中。所以天道也用了折中之法,它收回二神永恒的寿命,然后赠与他们像人族一样强大的繁衍能力。”
“应龙接受了,烛龙却不肯。从此,应龙族听命人间真龙天子,四海封王。而烛龙族堕入魔界,数百年轮回一次,轮回间隙必须在金乌巢穴中沉睡,日日忍受太阳炎火灼烧,作为背弃天道的惩罚。”
话题变得沉重起来,气氛有些凝滞。
独孤明河不习惯这样的气氛,看向天际,故作轻松说了句:“天快亮了。”
贺拂耽下意识抬眼看去。
夜色的确已经消退不少,先前的浓黑夜幕渐渐侵入霞光,藏青、黛紫、橘黄、绯红,鱼鳞般次第而去。在天尽头,所有颜色达到最盛,仿佛地平线上燃起一场绵延千里的大火。
烛龙族正驾驭金乌而来。
云层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有光与热穿越千山万水远道而来,仍然不改威势。
贺拂耽难以想象这样的一口太阳炎火,若落在他们身上,该是何等痛苦。
作为路人甲拿到手的剧本只有寥寥数语,他此前并不知道这些秘辛。他有点后悔提起这些,让明河想起糟糕的旧事。
他小心翼翼想要逗面前人开心:“明河博闻强识,真厉害。”
“魔界中人口耳相传,听得多便记下了,并不算什么。”独孤明河轻笑,很认真地说,“拂耽博览群书,才是真厉害,我不如你。”
贺拂耽被夸得有点害羞。
“不不不还是明河更厉害。”
“不不不还是拂耽更厉害。”
独孤明河故意鹦鹉学舌,笑道,“拂耽一眼便看出骄虫二头分为毒首和蜜首,这还不厉害?”
“可这其中也有明河的功劳。”
“我?我可想不到这一点。”
“若非明河之前说起长生向死,我也想不到。既然天生万物皆有两极之分,生对死,剧毒对香蜜,占有自然就该对应奉献。若一颗头颅暴虐到能化为必须衡清君出手才能诛灭的妖邪,那么另一颗,必然温顺到千年来拱手奉上香蜜,而心甘情愿。”
贺拂耽扭头,看向一旁的虫神。
“神君,我猜得可对?”
“能忍受毒刺者可得香蜜,这是天道为吾制定的规则,从万年前便是如此。”骄虫点头,“汝说得不错。”
“蜜毒一体,生死一体。这样的道理,我曾在人族的书中也读到过。他们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有佛偈云,烦恼即菩提。但到今天,我才算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
淡淡的灵气在贺拂耽身边涌动,带着敏锐、清透的雪气。
他向面前两人拱手,“多谢二位了。”
骄虫恍然:“汝已悟道?”
“略有心得。”贺拂耽谦虚道,“多年瓶颈似有松动,待回去后告诉师尊,请他为我护法,应当能突破元婴境。”
骄虫替他高兴:“汝属应龙,突破元婴后,便可化龙了。”
贺拂耽语塞。
独孤明河反应比他更大,登时就黑下脸来。
真相大白,这臭虫子本该与群蜂一同离去,不知为何还赖在这儿不肯走,两个复眼活像两盏大灯,有存在感得很。
现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冷声道:“你要是再这么酸唧唧地说话,干脆就别说了。听得我头疼。”
骄虫不忿,立刻吾啊汝啊之乎者也的嘀嘀咕咕了一大通。
独孤明河脸色越来越难看,扭头朝向别处,眉头紧锁,像是真的头痛极了一般。
贺拂耽原本笑着看他们吵架,此时注意到男主的异样,连忙上前想要询问。
骄虫却在这时突然往前一窜,口器翕动砸得哐当作响,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还吾头来!”
贺拂耽自然没被吓到,独孤明河却应声倒地,昏迷过去。
贺拂耽:“……”
骄虫:“……”
骄虫扭头,硕大复眼茫然:“不会吧?他真被吾吓死了?”
贺拂耽眉梢轻蹙,探了一缕灵力进男主腕间,片刻后眉间郁色消散。
他笑道:“明河也要突破了。”
“他?”
“合该如此。明河与我同修长生道,并且天资远胜于我。连我都能有所悟,何况明河呢?”
他指尖幻化出一枚灵蝶,本想给师尊带个口信,又想到师尊和男主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打消了这个念头。
蓝色的蝴蝶停歇在他指尖,豆子眼盯着他等待命令。
他碰了下它触须,一扬手:“既然出来了,那就去玩吧。”
还是再等等吧。
等天全亮了,若明河还未出定,再告诉师尊不迟。
蓝蝶快乐地飞走,贺拂耽收回视线,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还顺便拂去他头发上沾染的泥土草叶。
怀中人眉头紧锁,身躯时时轻颤,仿佛正陷在一场噩梦中。
贺拂耽想用自己的灵气帮忙,但灵气刚一渡进去就石沉大海,到底是不能和混沌源炁相提并论。
于是便只能学着师尊之前的样子,笨拙地替怀里人按揉额头上的穴位,希望能缓解他的疼痛。
独孤明河的确陷在一场噩梦之中。
还是那三百次结局雷同的轮回,没什么可怕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质问着——
到底缺了什么!
你到底缺了什么!
这个声音饱含怒气,却又虚无缥缈,寻不见来处。
仿佛同时悬浮于三百次轮回的上空,又同时在三百个时空中反复碰撞回弹,折射出尖利嘈杂的呼啸,将他卡了五年之久的瓶颈冲击得摇摇欲散。
换做从前,能够突破、变得更强,他是该高兴的。
但现在,他下意识不听不看不思考,竟然懦弱地希望这个狭窄瓶口最好永远这般堵塞。就好像在瓶子的另一端,有什么能将他过往人生全部推翻、让他心神俱裂的可怖事实。
可再怎么闭上眼睛封闭耳朵,还是有无数零碎字句,伴随着幽远冷香,涌入他的鼻间、脑中。
向死,长生。
毒刺,香蜜。
是福,是祸。
烦恼,菩提。
剥皮抽骨,他有这世间最深重的血海深仇。他应该手刃仇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这血债和仇恨最后却指向了这世间最好的人。
三百世轮回,三百个噩梦,究竟缺了什么?
他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但现在这个他不敢面对的事实终于声嘶力竭着扎根在他脑中——
只缺贺拂耽。
他该爱他吗?
爱就是遗忘过去,放下仇恨,凌迟之苦也得一笑置之。
那么无论是在太阳炎火中满怀恨意轮回重生,还是手执魂枪在望舒宫殿前公然登门挑衅,亦或是碎鳞笼底改弦易辙决定攻心大计……一切过往,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仍要爱他吗?
碎裂的金丹比他的心先一步做出回答。
丹上九条龙纹化作九道灵精,游动片刻后汇聚成一团耀眼的光亮。再从那刺芒中生出手臂腿脚,化出眼鼻口舌,开了灵智,有了生命。
眼角有湿痕如蚁走而过,随后是带着清新雪气的柔软指腹替他轻轻擦去。
多么离奇,烈火之中诞生的种族竟然也会有眼泪。
碎丹成婴,大道得证。
而他的道是——
贺拂耽。
最锋利的剑刃淬自最灼热的异火。
因为爱上全世界最好的人, 所以才要忍受凌迟般的痛苦,动心忍性,只为剧毒之后的甘蜜。
金丹裂成的碎片化作几缕火焰, 包裹着元婴,熊熊燃烧后渐渐熄灭, 那婴孩的皮肤却在火焰中泛出坚硬如铁的光泽。
它的主人也再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他爱上了一个他应该恨的人。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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