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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有及(独山凡鸟)


多可怜呐。
鼻涕与泪混成一滩,嘴角渗着血,脖颈与下巴上全是掐痕。这副模样,像一只被反复碾压的破壳虫。
或许是我的手势太温柔,林彦诺骤然抓住我的手,哭得声嘶力竭:“救救我!求你救我!”
我弯起唇角,嗓音几乎带笑:“你想让我怎么救你?”
“去……去联系太子。”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切改口,“不,不对!去找李昀!李将军!他会救我,他不会不救我!”
大王子在一旁嗤笑出声,挑起眉,语气里满是冷讽:“好啊,那现在就让李将军来救你。”
说完,他上前一步,一把扯开蒙在林彦诺眼上的布。
昏光散在地上。
我盯着他,静静地看着那双茫然无措的眼。
林彦诺的瞳孔逐渐放大,视线中映出李昀那一身血与锁链的模样。
他像是被吓傻了,嘴唇颤抖,声音发不出,整个人蜷缩在地。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隔着一片血光,看见我正垂眸望着他。
他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嘶哑地叫着我的名字:“徐……徐小山,徐小山……”
他话没说完,喉咙里便爆出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
“很意外吗?”我歪着头看他,神色淡得近乎温柔,“除了我,还能有谁,这么恨你呢?”
他仍在大叫,嘴里胡乱挤出不成句的字,气息乱成一团。
忽然,他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奇异的嘶鸣,整个人开始在地上挣扎翻滚,像被毒蛇咬住般抽搐。
我怔了一瞬。
大王子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地说道:“是药劲又上来了。”
我垂下眼帘,看着那具在地上扭动的身体。
血、泪、汗混成一滩,他爬着、叫着,声音破碎得近乎可怜。
我心中毫无波澜,只觉这一切,远不够。
大王子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林彦诺又被带到了隔壁。
那凄厉之声又传来,初时尖锐扭曲,旋即又变成了高昂的调子,伴随着撞击声,片刻后,骤然转为咒骂嘶吼。
声音在密室里来回弹跳,像不会停歇的锤子敲打我的心。
可奇怪的是,我的胸口竟平静得出奇,既没有为报仇而畅快,也没有丝毫兴奋,只有一股冷得能腐蚀人的空洞。
李昀突然开口:“你若真恨,便一刀了结他,也是报仇。”
我讥讽一笑:“那是给他一个乾脆的了断。可我不想给他痛快。”
“小山……”李昀哑声,“你从前不是这样。”
“从前……”我仿佛恼羞成怒般,“你还敢用‘从前’来敲我的良心?我若还是像从前那般一样,恐怕今日困在这密室中,被如此折辱的——就是我!”
我两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李昀,世上最无资格说这话的人,便是你。”
大王子端详了片刻:“你若这般不快,将他杀了便是。”
我冷然摇头,语声清冽:“不,我要他们……都这般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方能平我心恨。”
言罢,我果断地转身离开,未曾再回头。
自然,也没看到李昀流下的泪水。
不过,就算看到了又能如何?
他当真以为,我会与他旧情重拾,既往不咎?
我不过是照着他的手段,还了他一回罢了。
莫非我当真如此不堪,被他害得一只眼再不能见光,反倒还要与他你侬我侬,言笑晏晏?
我嗤笑一声,狞意隐现。
偏头看去隔壁开着门的屋子,趴在林彦诺身上的人下去了,正是那位甘愿为林彦诺舍银倾囊的亲舅公。
这人没有儿女,独好美色,又性喜男伎。
呵,我不过是成全了他一桩夙愿罢了——
他既已不守礼法,何不再破一戒,尝得至欢?
我立于院中,寒风卷雪,袖角微扬。
林彦诺跪伏在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瞪得大大。
昔日有万千风仪在眼中,如今早已枯败如朽木,只余狰狞与恨。
他唇角溢出殷红鲜血,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一句:
徐小山,你不得好死。
侍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他咬舌自尽了。”
我冷冷一哂:“算他死得便宜。”
林彦诺,先不得好死的那个人,是你。
你打骂我是卑贱的娈宠。
那如今,便叫你带着这副身份,去地下与父母团聚罢。
我想,他们大概不会嫌你。
走出院子,身后的一切都越来越远,没有了血腥与哀嚎。
走至廊尽,大王子与我并肩而立。
他偏头问:“李昀如何处置?”
“随你处置吧。”我淡淡开口,“若他命大,活得下来,自会有人来救他。若没有……就算了。”

我却只觉这寒意,恰似一场大事将至的前奏。
世人常道雪落无声,殊不知,雪落之时,正是刀锋初藏之日。
而今,局已布成,落子无悔。
京兆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我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混着血腥之味,一丝一缕,侵入鼻端。
这种气息,在一段日子里,始终伴随着我。
而现在,对我来说。
心底那点惴惴不安,逐渐化为另一种躁动的感受。
一种对未知、对危险的清醒兴奋。
我会牢牢记住这种心脏悬空的感觉。
唯有如此,才不会再因心软懦弱而失手。
大王子似乎也有同样的心绪。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把心中不安磨成了锋利的等待,才道:
“如今东宫乱作一团。传言三皇子将林彦诺带出之时,太子暴怒,当场捏碎茶盏。血洒了一地,却又不能发作,硬忍着,只得任人将林彦诺押走。现在,这人可真死了,太子恐怕要发狂了。”
大王子回首望向那堵高墙,墙内的声息早已湮没无踪。
他沉声继续道:“太子若要为此发难,便会有许多隐患浮出水面。”
“你以为林彦诺是什么要紧人物?”我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讽,“他死了,反倒合了太子的意。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现在,我们要等的是,太子如何向圣上交代。解释一个本该几年前就死之人,缘何出现在东宫之中。而且,还是个因谋逆之罪,该被满门抄斩之人。”
大王子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分析道:“话虽如此。但我想,此事未必能立刻重创东宫,只是足够埋下些祸根。”
说罢,他抬眼看我,意味深长,“此刻,该你那位好兄长上场,再添把烈火了。”
“正是。”我淡声回道,“但如今最坐不住的,是三殿下。等他沉不住气了,便是我们谈条件的时候。”
我凝视着大王子,语气慢条斯理:“到那时,你才有筹码,与三殿下定盟。”
大王子似笑非笑:“那你呢?你与三殿下的交易是什么?”
“不过是保全卫家。”我答得平淡,随即一笑,“等你与他都坐上那张椅子,我还怕卫家会倒吗?”
大王子的金眸一敛,凝视着我,片刻后缓缓摇头,低声喟叹:“为了一个卫家,你竟能做出这般疯狂之举。”
“是啊。”我语气低沉,“人若心中还有牵挂,便不免疯狂。”
他嗤笑一声:“我不懂。”
“你没必要懂。”我斜睨他,“野心是你安身立命之本,你不需旁枝末节。”
“你这是把我当作冷血禽兽?”他挑眉。
“恰恰相反。你这样,才活得通透。”
大王子怔了怔,随即失笑。
他不再言语,只在离开时,声音低沉,对我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上了马车,我只觉心神俱疲。
目光落在虚空,似是万念俱寂,又似思绪翻涌难歇。
热腾腾的姜茶混着一丝甜味入鼻,风驰将一盏热茶端到我面前,低声道:“爷,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吧。”
我“嗯”了一声,接过饮下。
微甜的辛辣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不多时,暖意缓缓升起。
这才发现,原来自方才起,浑身早已冰透,连面上肌肉都不知何时僵得紧绷。
风驰低眉顺目,欲言又止,眼角余光悄悄打量我。
我将茶饮尽,他接过茶盏,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爷……李将军那边,我们……便不管了吗?”
“怎么管?”我淡淡反问,“我将他害得至此。他此刻,只怕恨我入骨。”
风驰张了张嘴,似要辩,对上我的神情,话到唇边终究化为沉默。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可他毕竟救过您……”
“救过我?”我轻轻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些疲倦,“他害我时,也没手软过。”
马车在雪地上辘辘而行,轮声沉闷,像压在胸口。
我望着窗外一片白光,低声道:“这世上,哪来什么无辜的债。”
风驰沉默片刻,目光微垂:“爷,我知道……您并不想让他死。”
我顿了顿,半晌沉吟不语。
过了好半天,才似点头又似自语般,说道:“他救过我,也害过我。”
这话宛如未净之语。
似在解释什么给风驰听,又似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救过我,也害过我。
——所以,我没有杀他,只是稍稍……骗了他而已。
想到他那只手,我眉心微蹙。
若救治及时,应无大碍。
我心底这样想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罩。
皮革被热气蒸得柔软,却依旧沉沉压在脸上。提醒我,相较之下,他那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我忘了,前提是——要救得及时。
风驰见我动作,神色一凛,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带出几分狠意:“爷已是仁至义尽。若不是念着他曾救过您,大王子那边,怕是早要他命了。都怪我迟疑软弱,扰了您的心神……”
我没有答话,只是坐在那里想着。
既然做不到心软,那便狠到底吧。
已走到这一步,便是深渊也不能回头。
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也足以满盘皆输。
我偏头看着窗外风雪,忽觉自己有些可笑。
无论是李昀,还是风驰,他们总是忘了。
——我早不是那个“徐小山”。
‘徐小山’最后的一点懦弱,已经死在火里了,被烧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冷冷道:“这世道,哪来的不忍心。该忍的,早被人逼着忍完了。”
说罢,我缓缓闭上眼,靠于车壁。
马蹄声渐远,雪落无声。
掌心的姜茶余温,也在一点点散去,仿佛连心头都随着冷了下来。
夜深如墨。
风声自窗缝渗入,似刀割般,卷起一阵低鸣。
我从梦中惊醒。
梦里,是漫天大雪。
雪白的地上,鲜血铺陈成河,红得刺眼。
他跌坐在雪中,血从手腕流了一地,却还撑着笑,唇角微颤,对我说:“小山……我,不怪你……”
一阵风掠过,是那透着一丝亮光的屋子。
林彦诺死死瞪着我,双目圆睁,眼底凝着怨毒与不甘。
唇角尚有血,声音却冷得像从地狱深处传来。
“徐小山,你不得好死。”
而下一瞬。
我忽然跪倒在地,热烈的阳光灼在背上,皮肉几乎被烤化。
可我只觉得冷,冷得发抖。
头顶一时是李昀的声音,冷淡得不带一丝温度:“真脏。我最厌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一时又是林彦诺阴鸷地笑:“你是贱,贱到骨子里。”
重叠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像针刺,像绳索。
我猛地睁开眼。
枕边一片湿冷,额角沁出冷汗,内襟早已湿透。
发丝黏在脸上、颈间,冰凉滑腻。
我抬手摸了摸脸,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缓了好久,快到天微微亮,才又闭上眼。
冬日最冷的,并非风雪交加之时,而是雪霁放晴的次日。
晴光乍现,天地却寒彻入骨。
我自三皇子府缓步而出,寒意裹身,心中却仍在细细盘算。
圣上的龙体,愈发不支了。
数日前,三皇子与太子于殿前争锋对峙,当场激得圣上砸杯震怒。
虽太子被狠狠呵斥,责骂一通,颜面尽失。可三皇子,也同样未得半分圣心。
——“兄友弟恭。”
这四字,是圣上赐予三皇子的评语。
言下之意,乃是责他不顾手足之情,擅自抄人,闹得朝野沸腾,令皇家蒙羞。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圣心偏向太子,已是不加掩饰。
这一次,三皇子虽占理,却依旧与太子一同受罚,跪于丹墀之下。
表面看来,是三皇子略胜一筹。
可于圣眸之中,太子才是真正的未来储君。三皇子擅自做主,令这位未来储君丢失体面,便是他之过。
三皇子这局,输了。
故而今日,我亲入三皇子府中,献上我最后一计。
就是账本。
卫泉确实有一本真账册,也确确实实藏于倭商之手。而倭商背后,所涉乃是外邦皇族的私产。
大王子设计将账本拿到手,这下证据确凿。
我据此仿造一册伪本,字字据实,却将方向反转。
其中所录,写明几月几日,卫泉与林氏亲族听命于太子,暗通倭商,密售军械,为太子谋私利。
此事若揭,便是谋逆大罪,足可撼动东宫根基。
现今,太子一定身处水深火热。
概因,能为太子号令禁军的李昀,身受重伤,被大王子幽禁。
又因我之事,国公府散尽百万两银钱,几乎变成空壳一具。
若不趁此刻一鼓作气,将东宫压下,再给太子喘息之机,便再难翻盘。
我将账册呈上,三皇子神色微变,最后目露精光。
他接过账册,指尖微颤,复又沉稳地合上,缓缓颔首。
我明白,这一刻起,我已真正站在了三皇子一派。
至于他是否真如表面那般温和亲善,我并不在意。
至少,比起太子那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态度,他的假意,倒也显得温情得多。
整整几日,朝局沉寂无波,仿若一潭死水,连大王子那头,也无半分消息。
我所能做的,已尽数做完。
余下的,唯有静待风起云涌,等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次日清晨,风驰披着满身寒霜入内。
我正立于案前,执笔写着家书,他进屋也未抬头。
“爷。”风驰上前一步,语带寒意,眉目间俱是凝重,“大王子那边来人,说……李将军被人接走了。”
我手中笔尖一顿,愣了下,问:“才被接走?”
“是。”风驰应得低缓,“大王子未曾阻拦,说是李昀的亲兵上门,强行将人扛走。”
“他……”我顿住,半晌,才问出那句,“伤势如何?”
风驰垂下眼,迟疑了许久,方低声道:“手筋断得彻底,已无可续。离开时,浑身是血……”
我听完,怔怔望着案上的素笺,指间的笔悬在半空,墨滴一点点坠落。
脑中不知想些什么,神思飘远。
风驰在旁静立片刻,见我久久没有言语,终是识趣退下。
房中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低下头。
这才发现,那封未写完的家书上,墨痕一滴滴晕开,渗入纸中,恍若心头淌出的血。
我倏然闭上眼,呼吸急促又克制。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与冷意都被无声的疼意裹挟,化为深雪下的一声闷响。
但我,仍一言未发。

卫泉最近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
他多半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卫府大门紧闭,我着人故意递了几次帖子,皆无回音。
想来他此刻心中正风声鹤唳,盘算着该如何掩盖账本,以及如何设法除掉我。
我心中冷笑不止,与其干等着他有什么动作,不如主动出击。
这日,我亲自到卫府门前。
冬雪未融,门前的铜狮积着厚霜,冷气渗人。
风驰上前,抬手叩门,声声清脆,却久久无人应。
我眯了眯眼,微一抬手。
风驰立刻会意,朗声喊道:“可是府中出了大事?若真如此,那可要去报官了!”
话音一落,院中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多时,厚重的门被人从内推开。
大管事露出个门缝,满脸堆笑,身子弯得极低。
“回二少爷的话。”他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说,“大少爷吩咐,府中近日不便接客。方才传了话,说过两日自会去客栈寻您,让二少爷稍安勿躁。”
我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未语。
那管事被我盯得额角沁汗,低着头不敢多言。
我本想推门入内,可思忖片刻,还是止住脚步。现在硬闯进去的意义除了能稍微震慑卫泉,并无实利。
与其做一场虚张声势的戏,不如留着力气等他自己露出破绽。我猜测用不了两天,他就要自己找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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