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缓下来之后,我目光微动,随意打量起这间小小药堂。
地方不大,药柜却高至屋顶,想来药材倒是齐全得很。许多常用药盒上,漆字已被岁月反复磨去,只剩下隐约的印痕。
堂内收拾得极净,药香扑鼻,却无丝毫异味。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若是日后也能寻得这样一处屋舍,不妨开间花坊,卖些花草种子,摆上自个儿亲手栽培的花,一日一日地养活自己。
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愿?若能得一副尚可的身子骨,再有一技傍身以谋生计,已是老天开恩,待我不薄了。
“嗯……”
大夫的声音将我从纷乱思绪中唤回。我转头望去,只见他眉头越蹙越紧,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又轻轻转动手指,复又道,“换只手。”
我依言将另一手置于腕枕上,心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平稳。脉动声仿佛一下子放大了数倍,扑通扑通,在这小小屋内震得清晰可闻。
我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夫收回手指,轻叹一声:“鄙人学艺浅薄,不敢妄言。但公子你这脉象,确有异状。似是……有毒入体。”
“毒?”我喃喃。
他点头:“近来是否常觉头痛?或神思恍惚?”
我低声应道:“是,近日确实嗜睡,头也常常痛。我原以为是酒后未清。”
他摇头,又问:“可有其他症状?”
“眼睛……”我的心仿佛沉到无尽的海底,“眼睛时常出现异常,时而白光刺眼,时而一片漆黑来回交替。”
大夫听罢,脸色凝重许多,凑近仔细端详我的眼睛,又取出银针,在我两侧太阳穴小心落下几针。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唉,我见识有限,不知究竟是何毒素,难以对症。劝公子尽快请名医相诊,拖不得。”
我急声追问:“眼睛的问题很严重吗?”
他收针入盒,语气郑重:“你的右眼神经,已近迟钝之境。若再耽搁,只怕……”
他没说完,我却听得脑中一声啪响,像那根强撑着的弦被猛地绷断。整个人僵坐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知该有什么表情,连应激都慢了半拍。
大夫见我神色怔忡,便安抚道:“公子也不必太过忧虑。毒最忌情绪波动,易伤肝火。我先为你开一方清肝明目的汤药,说不定名医几针便能逆转。”
我呆呆点头:“……好,多谢大夫。”
走出药堂,我抬头仰望,晴空如洗,几缕薄云淡淡拂过天际,恍若一幅清雅的山水画,静默铺展在眼前。
若有一日,我再也看不见了,那这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是否也只能永远藏进记忆深处。然后随着时间渐渐褪色,直至只剩下一片漆黑。
鼻腔猛地泛起一阵涩意,我急忙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缓了片刻,直到情绪慢慢退下,我才垂下头,转身准备离去,却在余光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宽肩窄腰,身形高挺,行止间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沉稳与凌厉。
“李昀?”
我下意识出声,又轻轻摇头,心中暗道自己看错了。可身子却先于脑子做出反应,脚步已朝那方向追了过去。
街角忽地冲出几个嬉闹的小孩,我一时停住,低头避让,怕撞着他们。
再抬眼时,那人却已不见。
取而代之的,却是春生从那头街口走了出来。
他见我,便朝我走近,行礼道:“卫公子。”
我不自觉想往他身后望一眼,又觉动作太过刻意,只好作罢。心口却像被什么重重掏了一下,空落落的,泛着疼。
春生开口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点头,声音低低的:“好。”
走到人少的街尾处,我与春生立在一处墙角阴影下。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他还是和从前一般,也和他主子一样,寡言少语,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波澜。
片刻后,春生先开口,打破这份僵局:“看您手中提着药袋,是身子不适?”
他垂眸望向我手中的药,好像要将那素白的药袋看出个洞来。
“最近头有些疼,随便抓点药。”我语气敷衍。
明知这药袋上并无半个字,我还是下意识地将它背到了身后。
春生又问:“府里不是有大夫?公子怎会亲自出来取药?连个小厮侍卫都没带。”
我抬眸看他,胸口那股对李昀的气,不自觉地转嫁了过来:“怎么?你家将军没告诉你?我如今可不再是卫府的大少爷了,当然凡事要亲力亲为。”
春生怔了怔,忽而回头望了一眼什么地方。
我正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却立刻转回头,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拦住了我视线的方向。
突然道:“将军他,也是有苦衷的。”
春生的话让我怔住了。
片刻后,我笑了,自嘲地笑。
不是信不信他的话,只是我不想再猜了。
“也许吧。”我语气淡淡地说,“那你呢?你今日遇见我是巧合,还是特意来等我?若是特意等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嗤笑一声,语气麻木,讥诮着,掩不住倦意。
春生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有些话,将军他是因为没法亲口说。”
“所以,他就让你来说?”我打断春生。
他顿了顿,似是没料到我这般直接,一时间竟答不上话。
半晌,才像是替李昀辩解般低声道:“上回将军冒险去村里救你,已被太子和……记了大错。这一次,也一样。”
“这一次?”我皱眉,“什么意思?”
春生嘴角动了动,迟迟未言。
而我却在那一瞬,仿佛溺水之人摸到了浮木,心中不禁浮现出一种荒唐的念头:不是自作多情吧?会不会是李昀在暗中做了什么?
“小山。”春生忽然唤我。
我一怔,他继续道:“我记得你以前不会骑马。你第一次骑马,好似还是我载你回侯府。那时,你明明极力压着心里的欢喜,可还是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我想,也许这便是为什么二公子不喜你。”
我一瞬愣住。
我不懂,为什么连春生也要提起那个人。
为什么要将我,重新扯回那段我拼命想忘记的岁月里。
不论是李昀,还是春生,他们都比我会装。未曾挑明时,一个个都演得滴水不漏,好似素不相识。
“你现在也一样。再怎么藏,你的眼睛还是骗不了人。”春生看着我,眼神沉沉,“可如今,不喜你的人,不止是一位侯府的公子了。这京兆府,是吃人的地儿。”
他语气低缓,锤敲在我心上,“你听将军的,趁早离开吧。”
那一点点在心底颤颤巍巍、尚未成形的期望,被这话轻而易举地扑灭。
我果然是死性不改。
我盯着春生,冷笑一声:“是吗?也许哪一天我就看不见了。不知到那时,还会不会被人一眼看穿呢?”
话落,我不再停留,越过他。下意识抬头向上看,窗口果然有人立刻侧身躲起来。
我轻“呵”一声,径直转身,拐向下一个街口。
第46章 泥上行舟
命运的反复捉弄,让我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已不会再感到崩溃,渐渐就习惯了。
或者说,我早已学会了一种本能地应对。
每当它再次降临,我只会自嘲一笑,道一句:果然又来了。
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就像一艘浮在海面上的小船。没有高桅可以悬帆,也没有力气与海浪抗衡,便只能随波逐流,在风浪间辗转沉浮。
我不再奢求掌舵,也不再奢谈彼岸。
因此,我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
无论是李昀,还是这双或许终将失明的眼睛。
好像所有的崩溃与挣扎,都已浓缩在先前那几句急促的追问与嘶哑中。
我甚至不愿深想,我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等大傻子,被耍了一次还不够。
此刻,春生和那个“躲起来”的人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大步流星地往卫府走去,殊不知,这些痛苦都是凌迟前的开胃菜罢了。
而我现在之所以还能说“习惯了”,还能自诩“扛得住”,仅仅是因为,我还没死心。
心中仍有残念,仍有微光未灭。
直到死刑真正来临。
这一段时间里,按部就班的生活离我渐行渐远,卫府的日月更替快到,没有给我太多的准备时间。
尤其当人身陷局中,许多原本不该忽略的细节,便也悄然被抹去了。
那日从小药堂回来后,依着大夫所开药方,我连服了几副,头疼果真好了许多,眼前也不再一阵阵发花,心下稍安。
想着应当无甚大碍,便也未再去回春堂或请云烟搭脉。
毕竟实在太忙了,一个足够让我分身乏术的麻烦——卫泉,完全搅乱了我的生活。
卫泉的身体好似会随他心意掌控,心情好时,便神采飞扬几天。不顺意时,便闭门不出、脸色阴沉得仿佛要将人一眼钉死。
自他入府后,我便自觉低了一头。
无论父亲如何宽慰,我却总无法对着卫泉强硬起来。
哪怕表面上笑语从容,实则许多言行举止,早已悄然转向小心翼翼。
家中庶务,凡我知者,皆倾囊相授,言无不尽。
我照着从前父亲教我的样子,亦步亦趋地去教他。
也不敢称作“教导”,顶多,只敢说是“提点”。
毕竟,这位大少爷的脾气实在难测。
温润的表象之下,是一张利刃藏锋的面孔,无论我如何伏低做小,却始终不得他满意。
“大掌柜是京里的老人,你贸然将旁人塞进去,哪怕再有经验,只怕要寒了下面人的心。”
彼时,卫泉坐在书房上首,我则如一个小心翼翼禀事的大管家,苦口婆心地劝着。
他不止喜爱将身边人统统换掉,如今连那位管京中数家铺子的老大掌柜也要动,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纵然日后要换,也不能换得这般急切、这般生硬。
卫泉慢悠悠地把玩着一串玉坠,吊着眼角望我:“想来这是弟弟作为下人时的经验之谈了,倒是我的过失。”
我倒也无甚反应,这样拿我出身调侃的暗话,他并非第一次说了。
反而是站在一旁的风驰,跃跃不忿。
我察觉到卫泉的目光落在风驰身上,似笑非笑,几分打量的戏谑。心中一紧,赶紧朝风驰使了个眼色,眼底狠狠剜了他一记,让他出去。
若非怕风驰日后撑不住,我真想大骂他一顿。我走了,你还留在这府里,能斗得过大少爷么?
风驰气鼓鼓地拱了拱手,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玉珠子轻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泉继续道:“唉,我还是要好生跟弟弟学学这驭下之术。看看这府里的能人,个个对你忠心耿耿。”
我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不动声色,没接他话里话外带刺的钩子:“不若先安排个二掌柜,跟着大掌柜一并做事,日后再徐徐图之。”
卫泉笑着应下,歪着脑袋问我:“弟弟这些手段,是父亲教你的吗?”
见他不再揪着刚才的话不放,我松了口气,赶紧顺坡而下:“是啊,父亲教我许多,我还远未学全。”
“这样么。”他将胳膊拄在椅子旁,托着脸,“那为什么现在是你来教我呢?爹很忙吗?”
他的神情天真无邪,我却知道这话若答得不好,他怕又要恼我,然后称病不出了。
正思忖措辞,他却抢在我前头再度开口,声音依旧缓慢,唇角微翘:“人都说,第一个孩子总是最金贵的,若是唯一一个,那便更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可惜,明明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但偏偏因为你,这份金贵就变成了遗憾。”
卫泉的话音未落,我脑中却冷不丁浮现出二公子的模样。
我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个人,但最近二公子出现的频率,却比这过往几年都要频繁地闯入脑海。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天生便有一种自觉高人一等的气度,看似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可我知道,那都是披着皮的刀子。
这样的人,我从来得不到欢喜。
对卫泉那点本能的愧疚,也在这冷嘲热讽中逐渐消散了个干净。
若不是父亲的嘱咐,我早已一走了之,不必日日赔笑,事事退让。
我眸色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靠坐在椅背上,不再掩饰:“兄长若实在不耐烦,再忍我些日子便是。等我将府中事务一一交代妥帖,便不再碍你的眼。”
卫泉闻言,倒没生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他道:“你来一一交代妥帖?这偌大的家业,离了你便不转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一声:“呵,小山,你真的很单纯呐。”
我皱紧眉头,厌恶别人这样看我评我。
好像哪怕这几日我翻山越岭、劫后余生,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不谙世事的废物。
卫泉顿了顿,话题一转,突然问我:“你和李将军关系很好吗?”
我不解其意。
他垂眸继续把玩着玉坠,声音缓慢却清晰:“当初李将军寻到我,将我送回卫府时,还特意嘱咐我,要善待你。我还以为你们交情极好。”
我心中一怔,一阵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却并未在意我的沉默,淡淡道,“真好啊。我也想与李将军交个朋友。”
我喉咙干涩,胡乱应了一句:“为何?”
卫泉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当然是因为他令人敬佩啊。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冷面将军那提起朋友时,一闪而过的柔情吧。”
猛地,好似有什么重物,砸在我脑子正中央,激起一阵嗡鸣。
一闪而过的柔情?
他是说,李昀在提到我的时候,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我还未细想清楚,卫泉已不紧不慢地续道:“初见到李将军时,我快要病得不行了。于是,我向各路神佛许愿,能有谁来救救我。然后,不知是哪位神仙真的显灵,将李将军送了来。他亲自照料我,几夜不眠,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还同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泉说着,眼里竟真泛起点点感激,“果然不过两日,他便告诉了我身世真相。”
接着,卫泉便如数家珍一般,讲起李昀是如何照顾他,如何为他解心中疑窦,又如何亲手安排心腹,一路护送他回南地,送进卫府。
“可惜,李将军总是太忙了。但日子还长,我们趣味相投,总会成为朋友的。”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我,看我的反应。
我不知此事是真的如此,还是卫泉故意这样说来气我。
但都不重要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似神明一般的李将军,可以轻易给别人带去生的希望。而带给我的,却只有痛苦。
我沉默了许久,胸口像泡水的陈纸,一层层褶皱开来,软塌、腐败,碎不成形。
我轻声问:“你可曾问过他,为何会突然去寻你?”
卫泉微顿片刻,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因为你不得太子欢心了。”
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仿佛这事原就该如此,人人皆知,不值遮掩。
我怔在原地。
“所以,我才说你单纯呐。”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宽长的书桌,站到我面前,依旧吊着眼,“你分不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原罪。”
我怒目回视他,看到他目光里的不屑,以及一丝奇怪的怜悯。
“爹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我和他才是血脉至亲,他却偏偏更袒护你。”他停了片刻,像是咽下一口气,“就因为你来得早一步,就该占尽好处?我不喜欢。”
他叹了口气,重复道,“我不喜欢。”
突兀地,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像是被冰水从后心浇了一盆。
卫泉的语气让我心中发寒,我那向来敏锐的直觉一瞬间叫嚣起来,很危险。
而可怕的是,我无从防备。
于是,我只能强作镇定,挺直脊背,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如你所说,你们才是血脉至亲。”我站起身,与他正面相对。
他略矮我几分,换我垂眸看他,居高临下一般,“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卫泉没有直视我,反倒后退一步,垂首低语:“他们都向着你……李昀,还威胁我……爹也……”
这些词句碎碎念念,不成章,却如一把钝刀刮在我心口,让我瞬间警觉。
正要再问清楚些,他却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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