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玩伴也是一只修长矫健的白鹭,夏日晴朗,他们倚着荷叶小寐,长尾的翎羽偶尔相碰。
他总是忍不住逗他,溅开一池的水,叼走对方在观望的小鱼,偶尔啄一下他的羽毛。
那只更年长的白鹭只是纵容着,哪怕被露珠弄湿脖颈,只是偏一下头,叫声温和悠长。
他索性试探更多,赖在兄长怀里要吃小虾,长颈厮磨,翅羽交织。
对方很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喙。
秋璐猝然醒来。
他感觉自己脸颊都是烫的。
再去学校晨读时,那个梦还停驻在脑海里,朦胧又温存。
课间铃一响,学生们冲向食堂,满眼都是对早餐的渴望。
“秋璐,”翟小莉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
季予霄本准备去买个面包,闻声看了过去。
“怎么材料费和餐费都一直没有交?”翟小莉以为是他父母太忙忘记了,“前天就在家长群提醒过了,你爸妈都没回我消息,他们有事吗。”
秋璐怔住:“要交多少?”
“材料费230,餐费300,”翟小莉叹了口气,“已经拖三天了,你中午回家拿一趟?”
短暂几秒里,秋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父母断供了。
学杂费,生活费,课本费,一分钱都不会交的。
除非他认错挨打,低头回家。
受制于人的感觉第一次清晰到羞耻。
秋璐正垂眸想着对策,一个信封交到了翟小莉手里。
“他早上出门太急,忘了拿了。”季予霄随口道,“秋叔让我帮你带过来了。”
翟小莉习惯了微信转账,点了点信封里的份额确实刚好。
秋璐骤然松了口气。
“还好你们住得近,”老师开玩笑道,“再迟交几天,中午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快去吃早饭吧,还来得及。”
秋璐看向季予霄,肩膀仍是紧绷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离开教室,季予霄没有说破,只是道,“不急着还。”
秋璐没有上晚自习。他以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
书包里还有几个硬币,他坐地铁去了OAC,询问有没有兼职。
邵医生再见到他时,略有些意外。
面色红润,体脂率终于提高了一些,有十七八岁孩子的明亮朝气。
第一次救助秋璐时,他变回人类以后怯懦腼腆,浑身散发着一种摆脱不掉的疲倦。
到了如今,某种精神桎梏被击碎大半,那种被鬼魂纠缠一般的透支感几乎消散不见。
“有未成年救助金,也有勤工俭学的项目。”他说,“考虑到你还在读高三……”
“没事,”秋璐已经在填兼职意向表了,“把救助金给更需要的人。”
他选择翘掉所有晚自习,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去OAC,帮忙录入表格、安抚幼鸟、辅助实验流程、清理保育箱与补水喂食。
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在家里,他独自收好现金,在学校,鸟巢,OAC中心往返。
翟小莉很快发现了异常,询问怎么回事。
“在打工。”秋璐回答。
翟小莉露出难以置信到有些愤怒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爸妈不允许我锁门,吃肉,做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事。”秋璐平和到抽离地说,“我最近都借宿在朋友家。如果我回去,就会被殴打。”
“上次他想用皮带,我直接报警了。”
翟小莉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揉着头发,确认道:“你爸爸以前经常打你?”
“偶尔,”秋璐说,“老师,我如果要支付学杂费、生活费,我就需要去打工。”
“晚自习一定要上吗?”
现在根本就不是晚自习的问题。
翟小莉只觉得一切都荒唐到不讲道理。
——秋璐绝对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孩子了。
吃肉,锁门,有个人隐私和选择权,这样都属于违背家长的教育,那还要怎么活?!
“你这样肯定不行。”她认真地说,“你希望老师怎么帮你?和你家长好好谈谈吗。”
秋璐说:“效果不大。”
翟小莉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还是这么做了。
一家三口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面,而且,很快就是寒假了。
马上就会是新年,学校放假,各家欢庆,她不能不管。
秋军伟沉着脸色来到办公室,看见秋璐时,很快要扬起巴掌。
“我和高警官聊过了。”翟小莉挡在了他和父母中间,“高警官明确说过,如果涉及虐待,你们的监护权随时可以被剥夺吧。”
崔梦梅到底十几天没见过儿子,每次提心吊胆地想找去学校看看,都被丈夫拦下。
“看他还能硬气多久!吃我们住我们的,凭什么不听话!”
再见到儿子,反而像是有些认不出来。
今日的秋璐,已是平静,沉定,眼神都泛着陌生的洞察感。
她不愿这样被盯着,别开视线,打圆场般轻声说:“回家吧,早该回家了。”
“爸妈让你吃肉,让你关门休息,你高三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秋璐没吭声。
翟小莉很不放心学生在外面流浪,说:“秋璐,很快是寒假了,你在同学家住,或者在自己家住,老师都希望你平安健康,也希望你能有稳定的生活,好好备战高考。”
“如果你担心回去以后被打,老师可以每天给你打一个问平安的电话,有任何危险,老师直接带你去报警。”
“现在这时间太关键了,别的孩子都少学一个小时就怕少一分,你还额外花时间在外面打工——怎么能这样!”她转头看向那对父母,“基本的生活开支,根本不是你这个孩子该考虑的事!”
秋军伟臊得要命,想直接辩解几句。
几百块钱,他哪里拿不出来,根本不是他这个爹的问题!
两个家长都很是挂不住面子,临场没法面对老师的质问,满腹抱怨。
说得像他们是什么暴虐成性的疯子一样,谁没事打孩子了!
但凡儿子服个软,生活费课本费不就都给了吗,怎么这破事就耗成这样!
“老师,我们平时对小璐很好,不会轻易动手的……”
崔梦梅没说完,秋军伟反而冷笑了一声。
“这孩子爱养不养,我求着他回来了?”
“老子十几年的工资都用来养着他哄着他,他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秋璐罕见地动了神色。
“你,养着我?”
他清晰又温柔地询问。
秋军伟愣了下,想起这孩子毒到极点的嘴,紧急反应过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老师听到那些疯话。
什么二胎,什么硬不硬的……他姓秋的还要在这地方混!
这些老师,还有班里那些家长,都是附近圈子里的熟人,秋璐一张嘴没遮没拦的,他们全家都得名誉扫地!
“行了,都是一家人,”秋军伟硬生生地扬了个笑,强行把话题拧到截然相反的方向,“爸爸跟你是有点误会,天气这么冷,很快要下雪了,你一个人在哪个朋友家住,也不跟爸妈说一声,这些天我们都担心坏了。”
“老师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要怕了,回家吧,翟老师说话你还不信吗?”
“等考完期末,过完年,你好好高考,爸妈都不跟你吵了,好不好?”
崔梦梅本来还在想着怎么安抚这对父子,临时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
秋璐轻轻点了个头,又变回听话柔软的样子。
他得回家几天。
身份证,户口本,以前存的钱,所有想带走的东西。
他不信秋军伟会转性,但如果真的能在高考前安生几天,他也终于有个地方能安心读书。
冬风渐起,公园的鸟巢又暗又冷,他好几次睡到一半冻醒,好在没有生病。
三人再回家时,路上安静到有些讶异。
秋璐大脑放空,秋军伟心里都是牢骚,只有崔梦梅不安地寒暄了几句。
直到上楼时,少年才终于在想,回家住也有好处。
他偶尔能变成白鹭,轻轻敲一下霄霄哥的窗户。
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鸟。
也许那人会用指腹摸摸他的脑袋,喂点小鱼干。
家里还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房间门锁仍是一个洞,上面有铁衣架的划痕。
“回来了就行。”秋军伟用安抚的语气说,“都别闹脾气了,正事要紧。”
“你要吃肉就吃,要关门就关,我们不会管你了。”
秋璐一个人进了房间,语气没有波澜。
“窗户是怎么回事?”
“噢,窗户啊。”秋军伟此刻才笑起来,像是输了十几把麻将,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太高了,部件老化,不安全,我让人焊死了。”
他盯着他,语气里都是父亲的仁慈与包容。
“以后好好读书,想吃肉也随便吃,现在高考最重要。”
“专心做几个月的人吧。等考完试,再做你那个什么鸟。”
秋璐静静地看着他,还有他身后躲在角落里的母亲。
“你也参与了?”他问。
“不关你妈的事。”秋军伟强调道,“我们已经让步很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秋璐仍看着崔梦梅,内心深处最后对家的一丁点留恋也断了干净。
他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淡漠地在想。
我的身份证会被藏在哪。
该走了。
崔梦梅已经明确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了。
表面无风无雨,连口角都不再有,孩子听话安静,被封死窗户也不再要求什么。
她明显感觉到她在失去这个儿子。
她想了很久,终于挑了个周六,切了盘苹果端了过去。
“璐璐,还在做题吗。”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
消失数日再回来住时,他不在家吃肉,不锁门,生活规律安静,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崔梦梅端着果盘的手有些发抖。
她有个荒唐的想法——这孩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
不,怎么会呢。
他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哪家不吵架,哪家的小孩不和父母闹几回别扭?!
“你先不要坐了,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她说,“你吃口苹果吧,刚买的,洗得很干净。”
秋璐盖好了笔,说:“你讲。”
崔梦梅只觉得那股抽离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下意识地坐近了一些,温柔道:“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也是爸妈没有处理好。”
“你想吃肉,其实好好和我们说就行,你看,现在不也能随便吃吗。”
“璐璐,爸爸妈妈都只在意你,也想陪你好好度过人生最重要的时候。”
“你想一想,高考从报名到审核,再到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多少环节是需要父母参与在场的呀。”
“那么多表格都需要监护人签名,你总有要回家的时候,对吧。”
她尽量扬了个笑,不希望这些话被理解为威胁。
“爸妈都可以是你的后盾,可以是陪伴你的朋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秋璐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个头。
话题停在了这里。
崔梦梅感觉满腹认真都扑了个空,她木讷地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关门,长长叹气。
下午,父母都出去上班以后,秋璐一个人去了白水泽。
已经下雪了。
整夜的漫天大雪让整个公园如同披着灰白绒布,积雪厚实,踩上去有沙沙的轻响。
深冬里,水泽上都是漂浮的碎冰与残雪,再无鸟类的痕迹。
少年一个人坐在雪丘般倒伏的芦苇前,双手呵气,捂住冻得发红的脸颊。
许多情绪挤压着往外冲,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他深呼吸着想笑一下,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坠。
别哭啊,他对自己说。
可是一旦开了头,所有压抑的痛苦都如决堤般汹涌冲荡。
秋璐双手捂着脸想要控制自己,只是肩头耸动着,泪痕不绝。
他还要高考,还要大步离开这里。
他只是允许自己在这个冬天的无人角落里发泄完。
大滴泪珠落在雪地上,开出浅灰色的花,没有一点声音。
他忽然听见有什么踩碎雪粒的轻微响动。
秋璐维持着哭泣的样子,只是松开了遮住眼睛的双手,在指缝里看见了近处。
雪光与湖色之间,一只白鹭缓缓向他走来。
它逆着日光,冷白的长羽披上麦芒般的金丝。
如雨云,似苔原,瞳眸剔透干净,泛着春日来临前的暖意。
那只高挑的鹭鸟,走向他的每一步都缓慢笃定。
仿佛可能被惊扰的,是双手脸颊都冻到发红的,还在不自觉流泪的秋璐。
它站定在他的面前时,彼此的呼吸便如同磁场相遇一样,须臾里深入契合。
秋璐定定地看它几秒。
他已有难以言喻的直觉。
“季予霄,”他问,“是你吗。”
白鹭缓缓点头。
秋璐觉得自己疯了。
下一秒,他张开怀抱,把那只鹭鸟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它的羽翼里。
他发疯一样的想,这是个多好的梦啊。
再也不要醒过来了,再也不要。
羽毛上有雪的浅淡味道,像薄荷。
还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香,与巢穴里的水烛草如出一辙。
他的手指触碰着它,从脖颈,到额羽,从长翼到尾翎。
“那天救我去OAC的人是你?”
“哥,那是你的巢?”
“你一直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慌乱又无措地抱着它,抚摸它,像是确认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处锚点。
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你还在我的世界里,我不是怪物。
鹭鸟安静地陪伴了许久,直到秋璐情绪平静些了,才从附近的鸟巢里叼来备用的毯子。
秋璐接过毯子席地而眠,仅是几分钟里,便化身为又一只白鹭。
它纤细可爱,与哥哥相比身形较小,乌黑的眼睛像沾着露水的黑珍珠。
仅是清鸣一声,它便挣脱开那身校服,纵身飞入长空。
另一只鹭鸟放声同鸣,振翅同随。
下过大雪的晴日,天空旷明,好似最澄澈广袤的湖泊。
小鹭鸟破空而去,踏着冬风振翅长飞,白羽径自裁开缥缈雾气,从湖畔到穹顶,骤升骤落,如同白日里绽着辉光的长尾彗星。
长羽鹭鸟紧随其后,与他作交织的风,是伴生的星。
他振翅,便踏着他的轨迹。
他坠落,便有他一起跃向沼泽与水野。
彼此都快要分不清,谁是影子,谁是灵魂。
一并交叠飞去时,绒羽与长翎的落影交织,如同云影落在无尽的水野之上。
秋璐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是畅快地穿行而过,如同再无任何束缚的野鸟。
掠过低矮的芦苇从,穿过成片的水杉森林,还有高如尖塔的枫杨树。
翅羽点着水面,划出长串涟漪,又随着高飞泛着霜色,一个旋身便扬起骤雨般的雪粒。
它并不回头,只一声又一声地鸣叫着。
遥远的水泽林间,陆续有不同的鸟鸣遥相呼应。
但长羽鹭鸟的回应始终在他身侧,温和从容,带着笑意。
他们之间再无秘密。
最后一次下落时,小鹭鸟玩闹般滚到芦苇丛上,打滚几下便沾了一身的雪。
长羽鹭鸟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叼起一尾活鱼。
它走向它,侧着头,如同询问。
小鹭鸟还滚在雪堆里,它不太熟练地晃落周身的雪,凑近了看那条还在甩尾的小白鱼。
它张开长喙,一口叼住,尽数咽下。
小鱼是腥的。
细小的鳞片刮过食管,咽下时,如同饮了一口野湖里泛冰的水。
所有野性在今日都尽数释放,再无禁忌。
崔雪梅在整理文件时,接到季予霄的电话。
“阿姨,我是予霄。”少年礼貌地打招呼道,“化学老师给我单独拿了套押题卷子,让我保密自己做,我想私下和小璐讲讲,您看,方便让他今晚来我家住一夜吗。”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再接到这个电话时,崔雪梅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秋璐天天呆在家里,她却浑身都不自在。
像是把一块错的拼图硬安进某个位置里,看也不对,碰也不对。
潜意识地某一处,她也不太想再看见他。
那孩子沉默着,像没有任何轮廓棱角的死石,根本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璐璐。
崔雪梅立刻道:“当然可以!辛苦你一直还想着我们小璐,他确实化学不好,你给他讲讲,阿姨回头请你吃饭!”
“您客气,这卷子确实不方便复印,我明天就要还回去。”季予霄说,“那我等会上楼喊他,晚饭可能就在我家吃了。”
“好的好的,没问题!”崔雪梅客套道,“辛苦老季了,我明儿过来给你们送水果!”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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