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拂袖而去,在屋里透过门缝看了好一会儿,见严弋依旧一动未动,他没好气地暗骂:“一个念头就让你怕成这样,这么大个头白长了,真是出息,我若是你,我……”
他捋着胡子的手一颤,忽地忆起几十年前,他也何尝不是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那人却已嫁作人妇。
邓悯鸿摇头叹息,转过身去,再后来之事,他也没再管了。
睡得迟,还做了一晚上噩梦,邓悯鸿神色萎靡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又要阖上。
等等,玩水?
他陡然清醒,忙披上外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张湿答答的被单,被铺平晾晒在牵出的麻绳上,观其颜色,赫然是他徒弟房中的那张。
而院中背对着他的男人正赤着上身,蹲在地上小心搓着棉白衣物,透过被晨光映得五光十色的皂角泡看去,那人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喜意。
邓悯鸿双眼一瞪,什么都明白了。
“你个臭小子!”
让他去解释,没让他去折腾人啊!
用早饭时,谢瑾宁各种旁敲侧击,只想知道昨夜谢农可曾听见什么异常动静,得到否定答案后,这才从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凝心聚神,准备迎接考核。
他刚默完经络图,翻阅手中的疡科治要寸寸地看是否有未曾发觉的错漏之处,见邓悯鸿急匆匆推门而入,他唰地站起身来:“师父,你怎么来了?”
考核定在未时,而如今才刚到巳时,虽说他已日夜温习,将其牢记于心,但真到了这一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谢瑾宁不免有些紧张。
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考核呢。
邓悯鸿大步上前,把住谢瑾宁的肩膀左看右看:“徒儿啊,你没事儿吧?”
谢瑾宁被他晃得眼花,迟疑道:“我应该……有什么事?”
他一袭绣着云纹的雅白锦袍,登云履,泛着粼粼缎光的乌发用银簪半挽,如泼墨般自然流泻于背后。白璧无瑕的面上染着淡淡粉晕,眸光清澈,眉眼虽还青涩,却已然是一副濯濯如春月柳的仙姿佚貌。
最为重要的是,没有半点邓悯鸿想象中的虚弱。
“没事儿,我就来看看。”发觉自己想茬了的邓悯鸿讪讪笑了笑,在谢瑾宁愈发疑惑的目光中,他敛眉正色:“学医一道,半分不可马虎的,你可准备好了。”
“嗯!”谢瑾宁攥住拳,“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很快,到了正式考核之时。
谢瑾宁准备充分,又时常温习,寻穴辨经络十拿九稳,口诀条文等的背诵默写也不在话下。
“凡跌扑坠堕,皮破血出者易治……”*
屋内窗明几净,少年人的嗓音如山涧泉水,清润透亮,带着蓬勃朝气,流经之处恍若能看见芳草成茵。
“……不可专治外损而忽其内伤。”
“不错。”
邓悯鸿点头,藏在胡须中的唇角微微上扬,瞧见这一幕,谢瑾宁的眼眸便又是一亮,眉梢挑起半寸,认真严肃的模样顿时被这几分俏皮冲散。
这么长一段话居然完完整整背下来了,半分停顿都没有,谢瑾宁你可真厉害!
他得意地翘翘尾巴。
为了通过考核,不,也不仅仅是完成这一考核,更是为了好好学医,谢瑾宁下定决心,卯足了劲儿学。
但那厚厚一本医书,最初翻阅之时,面对其中枯燥乏味,浑然不似话本杂文那般有趣的医道知识,他也曾控制不住心中生厌。看几行字就开始烦躁,移开视线,瞧窗,瞧木桌,甚至觉着数指腹上的纹路都比看这些来得有意思。
反反复复,时间悄然流逝,直到午时,谢瑾宁才发觉自己这半日里,竟连一页都未看完。
过往十六年的闲散与懒惰似层层叠叠的蛛网,黏附、裹住、腐蚀着他的骨血,阻挠他前行。
谢瑾宁幡然醒悟,逼着自己集中注意,一遍看完毫无印象,那就再看一遍,直到有印象为止。渐渐的,竟也品出几分趣。
图上的线条蜿蜒交错,粗细不一的经络线,恰似皮影人偶身上的牵绳,一道道穴位像极了皮影关节处的坠光点。医者以指腹拨弄经络,让气血顺着脉络流转,皮影师指尖微动轻抖竹棍,在幕布后演绎得活灵活现……
以线为笔,在虚实之间勾勒人身与人生。
毫无韵脚的口诀条文,混入音律,便也能朗朗上口……
从无到有难,但只要付出行动,那织成无形的茧将他缠绕住的蛛网,也会在持续的点燃下被焚烧殆尽,谢瑾宁的学习渐入佳境,愈发得心应手。
邓悯鸿虽只要求了前二十五页,但医术知识本身彼此相连、环环相扣,他足足背到了三十六页,可谓是有备无患。
果然,在默与背后的抽问环节,考到了前二十五页所有提及的外伤肿胀之因,却未详细解释的一处。
“何为离经之血?”
外伤肿胀的本质则是血离其经,瘀阻气滞,最后导致津停化热。
谢瑾宁道:“血液本应循经而行,若因外、内伤或其他病灶因素导致血液脱离正常脉道运行,溢出或停滞于体内肺腑,或体外,即为离经之血。”
“不错啊,都学到这了。”
那是,谢瑾宁尾巴翘得更高了。
邓悯鸿抚着白须,继续问:“离经之血即为瘀,那瘀血为何致肿?”
这回,谢瑾宁扬起的唇角渐渐回落,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瘀血壅塞局部经络,阻碍……阻碍气血津液输布,气血不通则致胀痛,津液受阻则,则……”
他则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后面的内容,沮丧地垂下睫毛,“师父,我没记住。”
“津液受阻则渗出脉外,形成水肿,也就是第三十七页所写气滞水停中的水停。”
“师父!”谢瑾宁努努嘴,“你不是说只考前二十五页吗?”
“那你不也背到三十六页了么?”顶着自家徒弟幽怨的目光,邓悯鸿哈哈大笑,“最后一问,你可知你右胸那处瘀痕的形成之因?”
谢瑾宁下意识低头一看,当初受伤后,他再醒来时胸口已经上过药,只是肤色青紫,按着略微有些肿痛,便迟疑道:“外力撞击,络脉受压生瘀?”
“没错,此乃外因。”邓悯鸿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再加之怒火攻心,肝郁气滞,加重血瘀。”
“聪明。”
得到夸奖,谢瑾宁又勾了勾唇角,很快又按回,那周身的雀跃却是掩饰不住,书中所学的内容自然流露而出:“恶血留内,新血不得归经*,才致肌失濡养,青紫,僵硬,愈合迟缓。”
自认回答完美无瑕,他眼睛眨巴眨巴,等待邓悯鸿的肯定,却听到一声:“哦?”
谢瑾宁内心咯噔一下,只见邓悯鸿敛下笑意,问:“你伤处可有肿胀硬块?”
谢瑾宁摇摇头:“并无。”
“可有瘀水,按之凹陷难复?”
“也无。”
“那除青紫之外,还有哪些症状与你方才得出的结论相符?”
明白自己回答错了的谢瑾宁黯然地垂下脑袋,“……没有了。”
“伤不重,也未伤及筋骨,不过是血瘀外现,只是你肌肤细嫩,便看着可怖。”邓悯鸿道,“若贸然得出结论,下了重药,反倒会加快你的血气运行,导致其愈发紊乱,得不偿失。”
“医道,不仅要会背,将这些东西牢记于心,还需会用,会辨才是。”
“我知道了,师……”
谢瑾宁一顿,眼巴巴地看着邓悯鸿,“这一题错了,我,我还能叫你师父吗?”
眸子湿漉漉的,又生着副好相貌,瞧着便令人心生怜爱。
再逗下去,这小家伙怕不是还要掉金豆豆了。
邓悯鸿抚须笑道:“好啦,苦着张脸做甚,你学得如此之快,记性也这般好,有你这样的徒弟,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谢瑾宁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更为晶亮的光芒。
“我通过了?”
谢瑾宁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深,连眉梢眼尾都被喜悦浸染,欢呼着在原地蹦了蹦,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我通过了!”
“对,你通过了考核。”被他的喜悦感染,邓悯鸿的眼尾也溢出了纹路,“谢瑾宁,恭喜你在此道上,正式入门。”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谢谢师父!”
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控制不住发红,眼眸却始终是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与自豪的光芒。
“傻孩子,谢我做甚。”邓悯鸿摆了摆手,泛着温和的光:“你默写时用尽的笔墨,后半夜还亮着的烛火,老夫可都看在眼里。”
“要说谢啊,最该谢的是你的坚持和努力。”他从木桌上拿起那本疡科治要,轻柔地抚过封皮,又将其小心放入谢瑾宁怀中,“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可别让这股子心气儿散了——”
午后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房中的一老一少身上,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谢瑾宁抱紧了怀中的医书,兴奋劲儿一上头,他也不觉重了:“我会的!”
“好了,就到这儿吧,你这些天也累着了,就先好好休息半日,其余的明日再开始看也来得及。”
“好!”
临走之际,邓悯鸿拍拍谢瑾宁单薄的肩头,指着自己脖颈处凸起的青筋,问:“这是哪儿?”
“咽喉处,是人迎脉。”
邓悯鸿的手指偏移几寸,“旁边竖着的筋呢?”
“是经络,连着脑袋和肩膀。”
这些刚刚都考过,怎的还跟他重复一回?谢瑾宁答完,又问道:“怎么了师父?”
“人体的脖颈也是极为脆弱之处,用刀朝这儿一划,割开后那血就能跟喷泉一样,咕噜噜往外迸。”
谢瑾宁打了个哆嗦。
“这儿呢,要是戳中了,那就跟抽了你筋儿似的,一不小心,你整条胳膊都得麻上个把月。”
谢瑾宁不知所云地歪头,乖巧应声道:“喔。”
“所以,小年轻凑得近时,别跟打架似的使蛮力。”他啧了声,“最好呢,少让人啃你脖子。”
“师父,你……你说什么呢!”
谢瑾宁整张脸唰一下红了个彻彻底底,烫得都可以烧水了,他欲盖弥彰地捂住涂过药后只剩一点浅淡红痕的脖颈,“这是蚊虫叮的。”
后面半句倒是声如蚊蚋。
“好好好。”已然走到门口的老者摆摆手:“不过你师傅我活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蚊子。”
日暮时分,炊烟袅袅。
院中肉香四溢,三人围坐在桌前,等谢农端来最后一盘菜后,才举起筷来。
谢农扫过热气腾腾的菜肴,忽道:“这些菜从前可都是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回,现在竟也能天天吃到了。”
准确说来,是自从严弋出现在河田村后,谢家的生活水平就改善了不少,至少隔三差五都能吃上一口荤食,却也比不得如今这顿顿都有肉香从烟囱飘出的奢侈日子。
还好他家住得较偏,周围也就隔壁一户,否则非得给其余村人馋坏不可。
当然,这是件好事儿。
谢农又转头看着新打的井,修补好的房顶,柴棚,焕然一新的整洁院内,轻叹:“这么一瞧,还真是变了不少,都快认不出这是我家了。”
他黝黑的面上布满喜色,语气中却带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怅然。
“害,谁家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邓悯鸿倒上酒,举杯跟他碰了碰,“再说,谁叫你有这么能干的儿子呢。”
“对对对。”谢农的注意力霎时被转移,“瑾宁就是我家的小福星啊。”
“小福星”谢瑾宁抿了下唇,没应声,耳根却慢慢红了。
接下来他根本不用自己动筷,碗中就堆满了谢农与严弋夹来的菜——肥瘦层叠,酥软不腻的烧肉、嫩滑鲜甜的鱼腩、饱吸汤汁的嫩豆腐心……皆是每盘菜中的最精华的一口。
谢农的速度甚至还没有严弋快,他看了看对面正专心挑刺,将鱼肉放于谢瑾宁碗中的严弋,笑道:“小严,你别老给瑾宁夹,你自己也吃。你看你今日,又是修屋顶又是做饭的,出了这么多力也累着了吧,来,吃个鸡腿。”
“不累。”鱼汤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一贯锋利冷峻的眉眼,严弋低声道:“应该的。”
他熟稔地将冒着热气的鸡腿剔骨,正要将裹满酱汁的鸡腿肉拨进谢瑾宁碗中,忽地一顿。
布靴被轻轻碾住,力道不轻不重,似春日枝头的花坠落于鞋尖。他侧眸,恰好看见少年葱白指尖蜷在桌沿,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伶仃的凸起,似被蜿蜒溪流冲刷的莹白卵石。
谢瑾宁肩背挺直,目光却从方才起就一直落在刚吃掉些就又被堆满的碗上,面颊的红似从他雪肤中透出,也似霞光添就,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洇成暖橘色的胭云。
浓密羽睫如一把小扇,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思绪:“爹,严哥,你们自己吃吧,别给我夹了。”
谢瑾宁对面正坐着邓悯鸿,他总觉着师父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有午后的那句话,但他不敢问,甚至不敢抬眸看,生怕撞见那笑眯眯的眼眸中闪烁着的,仿佛要洞悉一切的光芒。
“吃吧吃吧,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是啊。”邓悯鸿笑笑,意有所指道,“都是一家人。”
谢瑾宁的头埋得低了。
“慢些吃。”
唇角倏地一暖,是严弋用指腹拭过他唇边的酱汁,谢瑾宁一惊,连忙抬眸去看谢农与邓悯鸿,好在他俩又哥俩好地碰上了杯,谈天说地,看样子并未瞥见两人的亲密。
谢瑾宁转头,凝眉嗔他,做出口型:“你收敛一点。”
受了热,又沾了油,他的唇瓣润红晶莹如淋了花汁的冻脂,令人口舌生津,迫不及待想要尝上一尝,严弋的眸光悄然凝在其间,指腹轻捻,喉咙滚动。
谢瑾宁下意识舔了舔,见他不语,眼中却翻涌出熟悉的暗色,他后知后觉地僵住,恼意更盛,再度伸出腿,脚下用力狠狠一碾——
“哎哟!”
却听见对面的邓悯鸿痛叫一声,“踩我做甚!”
糟糕,踩错了!
谢瑾宁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收回腿,放在桌沿的拳紧紧攥着,“师父,我……”
“抱歉邓老。”严弋抵住唇低低咳了两声,“方才地上有虫,我没看清,您没伤到吧。”
邓悯鸿看看他,又看看仿佛被人捏住后颈的谢瑾宁:“没事,这才多大力。”
借着酒杯的阻挡,他咧了咧牙,倒吸一口冷气。
这小家伙用起劲儿来还真挺痛的!
趁谢农洗碗的功夫,谢瑾宁看着仍在院中拿着扫把,一寸地扫了快半刻,明摆着不愿离开的严弋,快声道:“你过来。”
到了后院,谢瑾宁刚转身,腰间就是一紧。
严弋从背后将他搂住,下巴放在他肩窝,“阿宁。”
热气喷洒在他的脖颈,耳廓,谢瑾宁敏感地一颤,腰几乎瞬间就软了,堆砌的怒意也被烫融,他咬着唇去掰严弋的手臂,没掰开,“你别这样……”
“怎样?”
腰间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要将谢瑾宁箍在他怀里似的,严弋的头颅在他脸边蹭了蹭,粗硬发根扎得他侧颈发麻。
“阿宁刚刚踩得我好痛。”
“你少来!”
谢瑾宁没好气道:“我那一下又没踩中你,你有什么痛的。”
“心痛。”严弋闷声道:“阿宁后来对我好生冷淡,连我夹的菜都不吃了,莫非是嫌弃我?”
“你还好意思说。”谢瑾宁瞪圆眼,爹和师父还在桌上呢,这人还敢明目张胆地用那种眼神盯着他的嘴看,害他错踩了师父。
还有,别以为他没看见严弋在偷笑!
谢瑾宁咬牙切齿:“你凑那么近,怎么不直接喂我嘴里?”
身后的男人明显兴奋了些:“可以吗?”
“当然不行了!”
谢瑾宁想揪严弋手臂上的肉让他松手,但那青筋盘虬的小臂也硬邦邦的,全是肌肉,谢瑾宁根本就揪不动,只得作罢。想着谢农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他俩,干脆就放松了身子,让自己靠在严弋怀里。
严弋比他高,身型也大出那么多,能够将他全然包裹,就像个大号火炉,暖烘烘的,除了有些硬之外,其他都挺好。
不对,硬的也不只是严弋身上的肌肉。
“能不能别抵着我,好硌呀。”
“抱歉,但这个我实在控制不了。”严弋闷笑,胸腔的震动连带着谢瑾宁的背都在颤,他轻轻啄吻着谢瑾宁的后颈:“不用管它,让我抱会儿。”
谢瑾宁还记着邓悯鸿的话,担心他又在自己脖子上留下痕迹被人撞见,刚想开口,却发现严弋是隔着发碰的,也就任他去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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