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啊,振兴到现在还他妈堵着。咱不搁那边儿走,从河口…”
“车祸的那个私家车司机,”陈熙南手肘趴在储物柜上,俩脚踩着脱裤子,“他没有死。”
“右脑搓没一大块,以后估计会偏瘫。”他走到水池边,看着镜子里满是口罩勒痕的脸。肿胀而憔悴,嘴上一圈冒头的青胡茬。拿出电动剃须刀,兜着下巴画圈,“但至少,我说至少,他的孩子暂时还有爸爸。”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笑着草了一声:“不是你啥意思啊?我还得给你发个奖状儿呗?”
“我想要奖状。”陈熙南收回剃须刀,开始抓压塌的头发,“要说除了二哥,也没人给我发了。”
“行呗,给你发。你想要啥?”
“你的肚脐毛。”陈熙南抹上唇膏,又拿食指蘸水梳眉毛,“太美了,我一直很想要。头发能从枕巾上捡,音毛能从内库上揪,胡子也能从剃须刀里抠。但我还没有你的肚脐毛。你要是不舍得给,让我拍几张照片儿也成。”
没有回答。拿下手机一看,早就被摁了挂断。
悻悻地退出聊天,看到婚庆策划发来的信息。说今天海边风有点大,唱歌会扑麦,效果可能不好。
陈熙南想了想,还是回复道:按原计划进行。
对方回了个OK的表情,还给他发了张现场的搭建照片。拱门、彩纱、气球、鲜花。
很好。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除了他疲惫的脸,垮塌的发型,还有西裤脚上粘的脑浆。
但至少二哥还在等,而且没带电灯泡。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人还是得学会妥协。
陈熙南把背包挎上肩,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
虽然这里是六楼,但当下他不想和别人同乘电梯。在这个充满眼泪、消毒水、痛呼与心碎的地界,快乐是一种冒犯。
但陈大夫要快乐。今儿的陈大夫想快乐。他买了钻戒。锃亮的钻戒。他的二哥将戴上这只钻戒,与他共度余生里的每一天。
他嘴里哼着跑音的爱你一万年,蹦跶在寂静的楼梯间。像一只快乐的小白狗,撒欢在一片金光灿烂的油菜花海。
但他的快乐还是被冲撞了。楼梯间有人在打电话。
“想转回二院,又说没床。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
“哎,哎,行,那我再问问别人儿。”
“喂,王哥,我是小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想问问,嫂子是不是认识大夫?”
“我妈,不是中风了么。之前搁二院,住两周让我们转走。前两天肺炎,河口(县医院)说处理不了。这边又说没床位,就寻思找人给通融通融…”
这种求床位的电话,陈熙南再熟悉不过。
很多人天真地认为,只要认识一个大夫,就能打通所有医院后门。但其实别说不同医院,就一个医院的不同科室,都很难说上话。而且就算说得上话,这人情也没人乐意做。
究其原因,还是医院的本质太过复杂。
一方面,它有公益事业单位的束缚。无法自行决定医护薪酬、诊疗费用以及药品价格。但另一方面,它的生存却被推向市场,要靠自身盈利维持运转。
在美好的想象里,医院是山脚的寺庙。一张病床,是一个蒲团。
在残酷的现实中,医院是街边的酒吧。一张病床,是一个卡座。
不同的是,卡座低消通常不会超过1千。但三甲医院的病床,低消不能小于3千。
每个医生都背负着‘病床周转率’与‘人均创收’的指标。拉低科室创收,等同于扣同事奖金。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吗?不是。医生的本职是创收、做研究、写论文、避免投诉和医保惩罚。兼职一点救死扶伤。
对委托人来说,一张床位不过是说句话的小事,拎两兜水果就能结清。
但对医生来说,一张床位是得罪人的大事,他不差那两兜水果吃。
陈熙南不搞社交,不收红包,就是怕这些麻烦上门。此刻听到熟悉的东西,直觉就想从三楼的消防口逃跑。手都放上门把了,又想起三楼是小儿科的住院部。他既不想听小孩的魔音贯耳,也不想看那些灰败的父母。
就像是闯关的马里奥。在刁钻的关卡里左躲右闪,保护着自己头上那片快乐小云。
短暂地权衡了下,还是决定往下走。没两步,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蹲在台阶当间儿。蜷成一个小团,嘴里不停地吸溜。
“您帮我递个话,求他帮帮忙…”
陈熙南放缓脚步,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从男人身边蹭过去。男人看到他的脚,无意识地点下头,往边上错了半步。
“68了,哪受得起这折腾…我没能耐…给老妈整得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哎!我还能去找谁呢?”
陈熙南走过转角的时候,终究是往上瞟了眼。
他看见那个男人在哭。无声地,挂着两行眼泪。
他继续往下走,走到一楼喧闹的大厅。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快乐小云已经有点发乌。
是心软吗?他觉得不是。正相反,他认为自己是被那句‘68’给无情劫持。
9月初,天气还没凉下来。阳光烈得像箭簇,在段二爷背上扎了一溜。滚烫的大晴天,他却穿着一双及膝的胶皮靴。戴着渔夫帽,拎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是小铲子、小耙子、小网兜和劳保手套。
就这诡异打扮,别说路过的人,就是路过的狗,都得多瞅他两眼。
按理说从二院到海边有不少公里,没必要现在就装备上。但就像带小朋友去迪士尼,那是恨不得头天就穿公主裙睡觉的。
热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上他锃亮的新胶靴。他在这活活等了一个点儿,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
大多数时候,段二爷深爱着陈乐乐。但个别时候,他也真想把陈乐乐摁地上削。
这人一天到晚就像那京剧四平调,仨字能唱二十秒:
相府门前~锣鼓喧~呐~锣鼓喧~噔楞里格楞~噔楞里格楞~
八抬轿内~端坐着~相府千金~刘瑞莲儿~刘瑞刘瑞莲儿~
就唱这两句,一分钟过去了。
十点打的电话,说整完了。眼瞅着要十点半,还没见到人。
段立轩恨恨地想着,要不今天就削这狗篮儿一顿吧。等他蹲沙滩上挖蛤蜊的时候,从后面套塑料桶。推沙坑里,照屁股踢个十几二十脚。
在想象里踢到第八脚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陈乐乐。穿着淡粉麻料西服,尖头咖色皮鞋。头发抓得锃亮,嘴唇红得发光。既不像去急诊,也不像去赶海,像八抬轿里的相府千金刘瑞莲儿。
刘瑞莲儿瞅见他,还停下了本就缓慢的脚步。捂着嘴大笑,在微风里簌簌摇摇:“二哥,你好可爱啊。”
“哎我的老天奶,你快走两步!”段立轩拎着小塑料桶,一路叮叮当当地迎上前,“还二哥呢。再他妈磨叽会儿,我都能等成你二大爷!”
等走到跟前,他发现刘瑞莲身后还跟了个陪嫁。瘦瘦高高,灰头土脸。俩大脚岔着,像个倒立的蛏子。
“二哥,我有事拜托你。”陈熙南凑到段立轩脸边,撒娇似的小声道,“我们不是从河口走么?能不能捎他回河口县医院?他妈妈脑卒中,还来回转了仨地儿。现在情况不好,二级处理不了。我想顺路上去䁖一眼,想想有没有辙。”
“啧,那是海鲜吗你就往我桶里塞啊?”段立轩嘴上骂咧,却爽快地冲那男人招手,“我车停后边儿小区了,多走两步吧。”
好消息,终于出发了。坏消息,后座多了个陌蛏人。
“你胆儿也挺大啊。”段立轩趁着等红灯,从后视镜打量蛏子哥,“不认识人儿的车也敢上,不怕我给你拉哪儿噶腰子?”
蛏子哥挂着憨厚讨好的笑,局促地攥着膝盖道:“他是二院大夫。他有证儿。”
段立轩也歪嘴笑了下,把胳膊搭上窗框:“你妈咋还转了仨医院?”
“一开始住的二院。当时大夫跟我说,医保规定住院不能超15天。控费也不能超三万,让我们转。我寻思老太太还没好,小医院条件不行,就托人找的三院。那边儿住了十天,又往外赶。再不就让我们自费换综合科。我瞅综合科太贵了,床位费一天就得小一千。没那老些钱,就又转的河口。”
段立轩搓搓下巴,问副驾的陈熙南:“哎乐,医保有规定不能超15天来着?”
陈熙南累坏了,屁股一撂下就开始犯困。他撑着脸,梦糊糊地答应着:“没有。”
“就说是呢。我那前儿搁二院不住了小仨月。”
“二哥住的是特需,没有周转率指标。再说你走的自费。”
“自费就能多住?”
“当然啊。”陈熙南换了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自费即时结算,马上就入账。医保按季度报,还不一定报得清。像他妈妈这种的,医保指标就报三万。实际超的那些,医院得倒贴钱。哪个科室收的,哪个科室承担。”
“咋承担?”
“扣钱啊。”
“扣谁的?”段立轩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别告我扣你的啊?”
“嗯呢。á~ à~!还有护士的。”
段立轩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他。陈熙南察觉到目光,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嗯?怎么了?”
“没事儿。”段立轩转回头,狠轰下油门,“草,瞅你像他妈的傻几把。当点儿啥不好,偏要当大夫。”
第100章 风雨同舟-100
等到了河口县医院,俩人跟蛏子哥上去看。老太太嘴里插着胃管,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陈熙南翻翻病历,又看了看病人。
“现在不仅并发肺炎,肝肾功能也不好了。”
蛏子哥站在床边,俩手抱拳地祈求道:“陈大夫,你心肠软。能不能帮我在二院…”
“我不能。”陈熙南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把病历挂回床头,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抱歉,我帮不了那么多。你先容我想想。”
段立轩见他为难,凑上来小声道:“要不我给扔俩钱儿得了。都他妈困难,管不过来。”
“不准乱花钱。”陈熙南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狠咬一口,“自个儿连个医保都不衬,还不好好攒着。再当散财童子,给你钱包掐死。”
“啧,那不是你捡的蛏子!”
“我捡…那还不是为了你?”
“啥玩意儿就为了我啊?我都不认识他。”
“我不想在跟你求…咳,赶海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哪怕是一丝的愧疚。你懂吗?”
“我懂个der我懂。挖个蛤蜊戏这老多,我再给你打个光得了。”
俩人在窗口叽咕半天,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妥协般叹口气,转身对蛏子哥道:“多了我爱莫能助,只能说给你指条路。”
蛏子哥不住点头,祈盼地看着他。
“不要按照脑卒中往上转。老人家血管条件不行,做不了溶栓。并发症还多,神外神内都不会收。你直接走二院急诊,按肺炎转呼吸科。急诊那边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不至于拒接。至于呼吸科愿不愿意收,我也没法跟你保证。”
“要是呼吸科不收咋整?”
“没办法。现在这情况,能在急诊有个地儿待就不错了。或者继续找人。你要是乐意花个一两万,床位问题应该能解决。”陈熙南看看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微微摇着头,“不过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现在这个情况,痊愈的可能基本没有。就算是治,也不过是来回换抗生素,平衡一下表面炎症。总之那天不会很远,到时候是否接受心肺复苏、上不上呼吸机、进不进ICU,你要提前考虑好。”
等从河口县医院出来,已经是将近十二点。
郊外的林荫道郁郁葱葱,像一片绿海。高蓝的天,铺着鱼鳞样的云片。
段立轩放下天窗,让夏末的风吹进车。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的《天蓝蓝》,鼻端飘着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乐。”
“嗯?”
“我看内老太太的病历,和爸一年生。”
“是啊。”
“你要想爸了,我带你上趟栖鹤园儿?”
“爸不在栖鹤园。”陈熙南伸出手,让风顺着指尖游过,“爸在这风里。”
段立轩不再说话,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都是因为爸。”陈熙南撑着脸,嘴角挂着浅笑,“是我今天想做个好人。我今天做的每一件事,必须都能堂堂正正地讲与你听才行。”
他的眼睛缓缓合上,声音也逐渐变小。唇齿间碎飘飘的情话,像干软的小粉扑。带着痱子粉的温柔香气,痒痒地扑在人身上。
“你知道我,不是个完美的人。但今天,我要做个完美的人。要能配得上,这个美丽的日子。还有接下来,要对你说的,那些美丽台词。”
段立轩歪嘴笑了下:“小瘪犊子,又他妈开始整景儿。”
陈熙南没回答,恬淡地闭着眼。枕着自己的肩膀,呼吸变得深而缓。小卷毛箍了一层发胶,随风而颤。像一群跃水的小鱼,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段立轩关掉音响,沿着空旷的公路缓缓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白色海鸥在水面上盘旋。
陈熙南在夏末的风里做了一场梦。奶油色的,高光的梦。
白色的天,淡蓝的海。彩纱鲜花的包裹下,他二哥的皮肤变成淡金色。在灼热的耳朵里,他听见哗沙沙的海浪声。
他告白,唱歌,打开戒指盒。他拉着段立轩的无名指,要把戒指戴进去。
忽然一声尖叫,有人大喊着鲨鱼。扭头一看,海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三角鳍。紧接着那些鲨鱼长出了腿,巨蜥似的爬上岸来。
段立轩拉着他一路狂奔,鲨鱼大军在后面狂追不舍。他跑得慢,不停被咬。鲨鱼咬他的腿,他的脚,他的屁股,浑身因失血过多而发麻。
麻得太厉害,给他都麻醒了。
陈熙南梦糊糊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的景象发呆。远天烧成了橘红,海面上燃着潋滟的火。夕阳像半个溏心蛋,在海平线上稀稀地摊开。
海边的傍晚好美啊。他想着。
…傍晚?!?!
他猛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身上盖着蛇纹毯,驾驶位上没有人。后背唰地沁出一层冷汗,耳膜里都是心跳。
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就见十来个未接来电,全是婚庆策划的。看到最后一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撤了啊。15%的尾款结一下。
陈熙南呆握着手机,一时分不清这是不是连环梦。狠掐了自己腋下一把,好疼好疼。
他木然地瘫在副驾驶上,感觉浑身的血都流干了。
完了。毁了。精心策划两个月的求婚,刻印日期的定制钻戒。好不容易腾挪出来的假期,还有练了一百来遍的《爱你一万年》。
全完了。全毁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咬牙切齿。什么叫恨不得狂扇自己俩大嘴巴子。
陈熙南捂住脸,长长地哀叹一声。驾驶座的门被拉开,一股温热的肉香扑进来。段立轩探头一瞅,歪嘴笑了下:“哎呦?睡美人儿醒了啊?”
陈熙南没看他,也没答话。
“刚才有个卖烤鸭的三轮儿从这边过,让我给拦下了。”段立轩坐进来,哗啦哗啦地拆着塑料袋,“他搁露天浴场那边儿卖来着,刚收摊儿回来。就剩两只,被我包圆儿了。哎我,正经挺好啊,滋滋冒油。”说着还撕了一块吃,连连点头,“整挺香。来,吃个腿儿。”
陈熙南不接,扭过身去撒邪火:“你怎么不叫我啊!这都几点了!”
“还我叫你。就你内手机哇啦哇啦的,你他妈都不醒。累B的呵的,睡一觉睡一觉呗。”段立轩啃了口鸭腿,又赶忙抽了两张纸擦油,“这鸭子真肥。吃点儿,热乎乎的。”
陈熙南仍不肯接。抱起手臂扭过头,啃着嘴唇红眼圈。忽然他在椅子里来回打挺,愤恨地跺起脚来:“我就不该接电话!不该去急诊!不该回头问那一句!爱谁死谁死,和我有什么干系!”
段立轩看陈乐乐这罕见的耍赖样,起了坏心眼。把鸭腿凑到他脸边,撅着嘴逗小狗:“嘬嘬嘬嘬,袅花套子抓邪火,肉都不香了。给二哥瞅瞅,别是要掉金豆儿。”
不逗还好,这一逗,袅花套子还真掉了金豆。三十岁的陈熙南,委屈得像个三岁小孩。拿手背抹着脸颊,瘪着嘴发脾气:“都来找我!什么事儿都找我!一天到晚没半点自由,像只狗一样被栓在医院!我好累了,好累了!我不想当大夫了!”
“行啊。”段立轩呸掉鸭骨头,拿腿夹着矿泉水拧盖,“不乐意干就不干,二哥养你。”
陈大小姐在座椅里使劲一蹦跶,扭过头去赌气:“我不要你养!”
“那你想让谁养啊?”段立轩喝了口水,又拍了下大腿,“诶,对了!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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