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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不可貌相(海苔卷)


混乱只是暂时的。器械会被收走,药物和血袋会被退还。医生会回到门诊,保洁会拖净地砖。规培会把剖开的伤口缝合,殡葬师为他做最后的修容。
到最后,司炉工人把他推进钢炉,再捡进一个帆布袋子。夹上塑料号码牌,在窗口朗声喊:“XX的家属在吗。”
这是他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呼唤。葬礼过后,他彻底完成了他的死亡。一个人轻轻地蒸发了,不影响其他人的生活。
而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陈熙南听到了。
“妈妈。”
陈熙南极少被工作影响心情。但那声悲凄的‘妈妈’,罕见地让他有点郁闷。索性从自贩机买了罐红牛,站在二楼大厅的窗前透气。
冷漠,是他的处世态度。但寡情,不是他灵魂的底色。他心里是有爱的。除了段小轩,他还深爱自己的家人。当初他回到溪原市,无非是为了能常回家看看。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刊期编辑,母亲是语文老师,都是70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长子死后第五年,次子降生,取名陈熙南。
熙,意为兴盛吉祥。南,意为一天有阳。从这个名字,足以见得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珍惜。
陈熙南的天才、孤僻、奇特、冷漠,他们统统给予尊重。别说打骂责罚,连打扰都极少。只是尽可能富足地抚养他成人,再放他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这样的思想高度,不是年轻父母能有的。作为一个晚生子,陈熙南享受了其好处。但与此同时,他也要面对其残酷:他妈已经65了,他爸更是年近古稀。俩人手背布满老年斑,掐起来的皮半天都不回弹。
急诊传来悲怆的嚎哭,身后的男人却在打电话报喜:“生完了,闺女儿!哈哈,生的闺女儿!这一下行,省了两百来万!”
旁边聚集了几个小姑娘。穿着舞蹈教室的运动服,头发用发胶箍得紧紧当当。正围绕着其中一个,七嘴八舌地给着建议:“腿放这儿吧。”“千万不能开刀,我们就打石膏。”“咋办啊,我不敢跟我妈说。”…
陈熙南喝水看景,任由各种背景音在身后嘈杂。
生命。好没影儿地降临,又好没影儿地消逝。而有关生命的一切都过于短暂,向来容不得人多想。
他扔掉红牛罐子,准备去换件干净的工作服。还不等转身,就在玻璃的反光里,瞥到了特需病房的护士小刘。
“陈医生!303打起来了!你快去劝劝!”
顾不上换衣服,他一路小跑进特需栋。刚下电梯,就听到段立轩那特有的顽劣口音,穿过墙体隆隆地震过来:“我说你那心要是腾不干净,就拿洁厕灵刷刷!捂着个旧情人都他妈捂发酵了,嚎臭的恶心谁呢?!”
推开病房门,屋里坐着四个老爷们儿。段立宏正趴在门板上听声,看到他干笑两声:“陈大夫来了?”
陈熙南没看他,径直去开里间门:“我听说二哥跟人打起来了,过来看看。”
段立宏挡在门前,摆了摆手:“嗐,没事儿。早上我俩闹着玩儿来着。”
“这会儿是谁在里面?”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乒铃砰隆。顾不上礼节,他拨开了段立宏。
床边倒着俩人。骑人的那个,双手掐着对方脖子。倒地的那个,叉尖抵着对方喉结。一个满脸发绀,一个脖颈见血。
段立轩听到动静,从丁凯复腋下看过来:“这儿没你事儿!出去!”
陈熙南没答话,从白大褂里掏出把拆线剪。走过来抵上丁凯复的颈椎:“松手。”
他的声音淡定平静,就像瓶里的水晃了两下。
丁凯复向来目中无人。但当下,他罕见地想看看来人。扬了扬眼睑,瞟向洗手池上的镜子。
那里映着一个年轻医生,白大褂粘满咖色的碘伏和血渍。雪白着一张脸,手握一把不锈钢的长剪刀。
镜片后一双幽幽鬼眼,正随着剪尖的位置滑动。那模样就像一个变态杀手,寻找着最精准的肢解位置。
段立轩右脚不住地扑腾,够踢着陈熙南脚踝:“说了这没你事儿!别掺和!”
陈熙南没有理会,刀尖缓缓对准了C4-C5的椎间缝隙。
丁凯复虽是个亡命之徒,但他不是虎B哨子。他知道颈椎意味着什么——一剪子怼下来,说不定他就得眉毛以下截肢。
陈熙南以颈椎胁迫丁凯复。丁凯复以颈动脉胁迫段立轩。段立轩以喉管胁迫丁凯复。三人以互相胁迫的姿势顿在原地,场面十分诡异。
这时段立轩忽然淌出一溜鼻血,游蛇般快速蜿蜒过脸颊。紧接着太阳穴的动脉开始收缩,绳子般浮出皮肤。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陈熙南往下推,段立轩向上攮。丁凯复空手抓白刃,向旁侧翻身。
陈熙南一个跨步,挡到段立轩身前。剪子比着丁凯复,用眼神示意门口:“出去。”
丁凯复抬起血淋淋的右手,隔空点了点他眉心。警告意味十足,那意思‘我记住你了’。而后眼珠在两人身上轧了一圈,作势要走。
段立轩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甩出手里的叉子。擦过丁凯复的耳廓,砰一下扎到门板上。
“人放了!”他狠声道。
丁凯复右手在侧腰上蹭着,留下片片鲜红。从肩膀上回过头,阴鸷地凝视着两人。
他后背横贯一道整齐切口,像一个分隔符。腮颊荡着冷笑,像对诡异的括弧。往阴影里一站,仿佛一部鬼吹灯。
“放。”那特有的粘音震颤着,“当然放。今天就放。”
说罢他搡开门口的两个马仔,踏着警笛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疯狗虽说是实力天花板,但他只能单挑。一旦任何两人结成同盟,都能让他吃亏。
关于急诊室直接手术的场景,在《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这本书里有描绘。但背景是70到80年代的美国。为了谨慎起见,我查了一下国内的新闻。发现2010年的钱江晚报、2009年齐鲁晚报,均有类似报道。并且也都是开胸手术,徒手捏心脏按压。所以我推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急诊室手术并非不可能。

当晚果然下了一场雷雨。
段立轩左臂被挫,又进手术室补了一刀。陈熙南没回家,留在病房陪床。靠在帆布躺椅上,沉默地写着报告。
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土壤,被键盘声一点点打实。段立轩手上刷着静音的小视频,眼睛时不时瞟他。酝酿了半天,揉着胸口演戏:“啧,这心咋还突突上了。”
陈熙南放下笔记本,起身拉抽屉:“我给你量下血压。”
段立轩升起床板,蜕出半个膀子。乖巧地伸着胳膊,紧着找话聊:“哎,早上内人活了没?”
“死了。”
“不大点小岁数吧?”
这回陈熙南没接话。摁开保健盒,抠下听诊器和血压计。噼里啪啦地撕开尼龙扣,给他绑上袖带。
段立轩看着显示器上飞跳的数字,又讨好地笑了下:“(血压)是还行啊?”
“等会儿。”
看陈熙南带搭不理的,段立轩没面儿了。索性放弃搭话,继续玩手机。这会儿瞅人家没学习,他开了外放。机械地划着拇指,任由屏幕上闪过各种猎奇玩意。什么大闺女扭腚,生爆鱿鱼头,成功学讲座,车祸死人现场,锅盖头摇花手…
雨越下越大,忒拉拉地拍在窗户上。混着嘈杂的视频声,吵闹又无聊。屋里只点了一盏床头灯,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段立轩厌倦地打了个哈欠。正要退出程序,屏幕上闪过一风水大师。戴副无框近视镜,一嘴细密小黑牙。指着身后的白板,正在讲起名的门道:“洲,有前程远大之义。这字五行属水,根据水克火的原理,忌讳用五行属火的字配…”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点开某度搜索栏。单手费劲地打着字:远五行属…还没等打完,就被猛地掰过下巴。
陈熙南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卷舌头:“二爷,您可真成啊。”
伴随着测量完成的电子滴声,一道闪电落下。把陈熙南劈得惨白,活似古早港片里的僵尸。耳朵上挂的听诊器,像一条张开脖子的眼镜蛇。
段立轩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没太反应过来:“…啥玩楞?”
陈熙南嘴角抽掣着。似要笑,却又被什么生生扥住。好像他不是在掐着段立轩的脸,而是在掐着自己的。
“我说您真成!”他指尖深深陷进段立轩的腮颊。拎到自己脸跟前,从牙缝里迸字儿,“刚好没两天儿,就变着方儿地找𤭢(cèi)!”
“草!”段立轩狠拍掉他的手,立着眼睛瞪他,“你跟sei俩呢?”
“吊膀子好玩儿吗?您衬几条能玩儿啊?”陈熙南拿起他的手机,在他脸跟前比着,“都这当儿了,还搜余远洲呢?您真挂虑怹(tān),那tān挂虑您不啊?”
虽说段立轩听不太懂京片子,但他听得懂阴阳怪气。
“要窜稀滚厕所儿去!”他一把抢回手机,气得直嘬腮。深呼吸了两口气,压着火气警告,“告你嗷,少他妈蛐蛐洲儿。一个外人,知道个六。”
这句‘外人’,就像一柄大剪子。狠攮进陈熙南的胸口,劐了个开膛破肚。
两个月前,那个稀碎的段立轩来到他身边。是他从鬼门关里扯回来、一片一片粘好的。小到吃喝拉撒、生活习惯;大到治疗用药、康复训练。时时刻刻,方方面面,他心都操碎了。
而他呕心沥血的战果,竟被如此随意地舍弃。
只为了余远洲。
那个差点把他连累歇菜的余远洲,那个拿了他两百万的余远洲。那个就算他命悬一线,也不曾露过一面、打个电话的余远洲。
外人。一味索取的是内人,一片真心的倒成了外人!
“有什不道的?”他单膝跪上床,双手扣住段立轩后脖颈,“丁凯复喜欢余远洲。您也喜欢。您俩抢翻扯了,不就这点儿汤事儿吗?”
他语速很慢,挑衅般上下翻转。「汤事儿」一词尾音上扬,儿化到轻亵。说罢猝然发力,手掌猛劲往上一扽!
这下段立轩被彻底激怒,虎着脸去蹬他肚子。好在中途反应过来,硬生生改成了蹬肩膀。
即便收了几分力,陈熙南还是被蹬飞了。卷着躺椅人仰马翻,东西嘁哩喀喳地掉了一地。
窗外的雨一阵急过一阵,好似潲进了屋。海浪般砸在地砖上,蒸出一层白雾。雾里散着陈熙南的全部家当:电脑、血压计、听诊器、枕头、拖鞋、蛇纹毯子…
他右肘撑在身后,眼镜斜在脸上。嘴唇微张,满脸的不可置信。
段立轩掉过头去,慌里慌张地嘴硬:“别整那死出嗷,我没用劲儿。”
陈熙南没有说话,呆呆地在狼藉里支着。大雨滂沱,闪电发疯似地摁着快门。极速的明灭里,窜逃着惊慌的雷。
震耳欲聋的死寂中,他抬手扶正眼镜。撑着膝盖站起身,一样一样捡自己的东西。
他那片儿就像幅拼图。被段立轩一脚踹散,又被他一片片拼凑完全。佝着惨白的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等拾掇差不多了,他从背包里掏出病历档案。记下三次血压的平均值,并标注上日期。
写罢又发了会儿呆,抽了张消毒湿巾。擦了擦听诊器和血压计,摁回保健盒。
咔哒。咔哒。咔哒。塑料活扣嵌合的声响,枪刺一样捅在段立轩背上。他不敢回头,不停地往身上薅被子。鸵鸟似的缩起脖,颤着手划拉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响了十来分钟,又停下了。段立轩偷摸回头,瞥见陈熙南正在揉肩膀。
他费劲地翻过身来,带着病床吱呦呦地响。
陈熙南应是听见的,却又当没听着。从包里掏出一管喜辽绥,伸进领子抹。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两片阴影,像是挂了俩大黑眼圈。
段立轩想扒拉他,却发现俩人的距离比往常远。够了两下没够到,只能豁开脸服软:“哎。给我瞅瞅。”
陈熙南缓缓旋着软膏盖子,没说话。
“你这电脑不行,屏小。”段立轩够到床头的手包,从钱夹里拽出一沓票子。抻着胳膊,要往陈熙南背包里塞,“买个大点儿的,省着累得瞎么虎眼。”
“说说吧。”陈熙南扯过自己的背包,躲开段立轩的手,“说说那些我不知道的。”
段立轩尬了两秒,把那一沓票子放到床头。扭过来坐直,顺床沿挂下两条腿:“别听老损B瞎呲呲。洲儿不那样的人。”
陈熙南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从刘海后偷瞄那双腿。躺椅比病床矮一截,从下看去更是显长。肌肉波浪似的涌荡,野性又丰泽,像从暖壶口泼出的咸奶茶。
咸的。眼泪一般的咸。
段立轩交叠起脚踝,脚趾互相搓蹭着:“洲儿有个表弟,跟疯狗底下要账的打起来了。半大小子没轻重,拿烟灰缸给人磕后脑上了。他怕留案底,就去找人谈,正好碰着疯狗。那疯狗搁东城什么角儿?欺负个小老百姓,不一来一来的。要不说洲儿也是有钢儿,没钱没人的,就敢跟疯狗对着干。俩人扯吧的当口,老损B犯了个案子。说起来没完,反正就也跟疯狗沾点关系。我往东城找人,就这么的,跟洲儿认识了。”
段立轩拿起床头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从开年儿到现在,正经帮我不老少。钱啊房的,不是人家要的,都我硬给的。就哪怕我对他没这层,这点玩意也不多。搁道儿上平事儿,几十万篮子都不算。”
陈熙南放下电脑,转过来和段立轩面对面:“伤怎么来的?”
“疯狗把洲儿给劫了。我找他谈去了。”段立轩歪嘴笑了下,“妹谈拢,那就干一仗呗。”
陈熙南沉默片刻,往前拉了下躺椅。从下往上地看他,一字一句地恳求:“有关他们,到此翻篇吧。好不好?”
段立轩伸手挠脸,借由手掌阻隔他的视线:“疯狗这人变态,满裤当损招儿。洲儿心思重,我怕他想不开。”说罢往后一仰,抬腿往被里钻,“睡吧。这事儿不禁合计。”
陈熙南一把抓住他的脚:“你就,这么喜欢余远洲吗?”
黑暗里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冰沁沁的井。
段立轩不肯看他的眼睛,却瞟到了他的胸口。雪白的T恤,螺旋领下晕着两滴错落的水渍。
他的心攥了又攥,紧了又紧。他隐约感觉到,那张勉强糊起来的窗纸,要再一次被扯下。
不愿失去,可也无法回应。只能抢先把窗户打烂,省着难堪。
他舍不得让陈乐乐难堪。
“咋不喜欢。不喜欢能造成这B样儿。”
“喜欢他什么?”
段立轩抽了下脚,没抽出来。只得歪靠回枕头,装作疲惫地闭上眼:“我混了这么些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人这东西,大多只能占着一头儿。好看的不聪明,聪明的胆子小。但洲儿不是。他是好看里头最聪明,聪明里边儿骨头硬。”
“那他呢?”陈熙南颤着声追问,“他喜欢二哥吗?”
“不喜欢。”段立轩望着棚顶的光影,自嘲一笑,“他来我身边儿,就是寻个屋檐避雨。”
寂静和喧嚷,各自堕入爱网。两个孤独的灵魂中央,膨胀着冤屈的玫瑰。
设若枝丫折断,惟有努力生长。设若花瓣凋残,惟有含苞再放。明明这么近,却又无法再近。还能近到哪里去呢。你的皮肤,即我的边界。
爱让人心神驰荡。爱让人束手无策。爱让人受尽委屈。
陈熙南攥着段立轩的脚底板,彻底红了眼眶。紧紧绷着脸,把眼泪硬生生地熬住。
以为那是两情相悦的恋爱,不想却是一厢情愿的牺牲。以为是被激素蒙蔽了双眼,不想却是极度清醒的沦陷。
既愤恨于他苦恋别人,更酸楚他不被珍惜。明明这样一个招人耐的小爷们儿,怎么就没人疼爱?明明这样一个通透明理的江湖人,怎么就傻到不分好歹?
“等雨停了,他肯定就走了。等走的那一天,连头都不会回。”他缓缓俯下身,把脸颊贴到段立轩脚背上。像被俘虏的盲目信徒,以全部的尊严献祭,“不管你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为他付出过多少。”
“没事儿。他能到我这儿避雨,我也挺高兴。往后不管处啥样儿,我都不挑。”段立轩仍闭着眼,不动声色地抽回脚。挠了两下,装作不经意地道,“下雨屋里就爱进蚊子嗷。”
曾经,陈熙南爱他这份宽容。可当下,他无比地憎厌。憎厌到浑身肌肉绷紧、忒愣愣地发抖。
他豁地直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脚蹚着躺椅逃到窗边,蹬开蛇纹毯往里钻。就像见到日出的吸血鬼,要赶紧回自己的棺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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