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承门上下,我能信任的‘旁人’,也就只有师兄了。”谢亭珏微微一笑,“桑桑尚不知晓此事,还请师兄帮忙隐瞒。”
顾沧焰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来这一趟。
“我今日来,是以为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寻死觅活……现在看来,该是我想死了。”
谢亭珏礼貌地劝了一下:“别死。”
顾沧焰假笑一下,不计较对方的敷衍:“你随我来吧,我将当年的画卷残烬给你。”
谢亭珏仔仔细细收好画卷,随芙蕖一并握在手中,“我要先回浮雪殿一趟。”
“算了。”顾沧焰说,“我直接托人带给你吧。”
想都不用想,等谢亭珏回了浮雪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仙”,怎么可能还愿意出来?
落日如熔金。
芙蕖香远,染透纸张。
谢亭珏提前将画卷收了起来。
许是因为心虚,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祈桑,在回浮雪殿时,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谁料刚踏进门,就看见祈桑蹲在墙角。
祈桑手上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画圈圈,正在逗两只小妖兽。
雪兽跟着祈桑画圈的动作转来转去。
曜兽则故作高冷地蹲在一边,实则在等雪兽玩好,就换自己上去玩。
沉迷在栗子糕和小粉果的可爱中,祈桑竟没发现谢亭珏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
直到一阵淡淡的芙蕖香飘了过来,祈桑才警惕地回过头。
祈桑戒备的神色卸下许多:“师尊,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叫你了。”谢亭珏面不改色地扯谎,“你没听见。”
说着,谢亭珏将手上的芙蕖递给他:“后山灵湖摘的,你喜欢芙蕖吗?”
祈桑手上拿着的那根狗尾巴草也没放下来,蹲在地上,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芙蕖。
轮到曜兽玩了,狗尾巴草却不动了,惹得它不爽地开始磨牙。
等了一会,却发现祈桑和谢亭珏聊起来了,它怫然大怒,愤怒地迈着短腿跳起来,一口咬下一片芙蕖花瓣。
祈桑望着缺了一片花瓣的芙蕖,愣了几刻:“……我竟不知,曜兽一族喜食芙蕖?”
他拎着栗子糕的后颈皮晃了晃,确定对方在吃完花瓣后没有任何不适,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粉果看到曜兽两口一片花瓣,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哒哒哒”跑过来张开嘴,示意自己也要吃。
祈桑略有些为难,毕竟这是谢亭珏送给自己的。
送礼的人还没走,礼物已经快要被分食完了,这总归不太好。
向来乖巧的小粉果看出自己让祈桑为难了,绝对不会像曜兽这个恶霸一样非要吃。
它乖乖巧巧闭了嘴,又开始围着祈桑转圈圈,时不时蹭蹭他的手。
祈桑心一软,想着再扯一片应该也没关系。
低下头一看,却发现手上那朵芙蕖不知何时又少了一片花瓣。
祈桑:“?”
又是哪个恶霸。
在周围找了一圈,最终在一大团野草后面,发现捧着花瓣正在咬的小纸人形态判命。
原来是恶霸二号判命。
少一片也是少,少三片也是少。
祈桑直接揪下一片花瓣,喂给了小粉果。
雪兽接受投喂。
高高兴兴嚼吧两下。
嚼吧嚼吧嚼吧……
难吃得直愣愣倒了下去。
祈桑“抢救”了一下,终于让小粉果重新活了过来,同时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雪兽,不可食芙蕖。】
【曜兽,可食芙蕖。】
祈桑又拨开那团野草,发现判命躺在荷花瓣里睡着了,他施了个避风术,防止判命随花瓣一起被吹飞。
嗯,还可以记。
【判命,懒鬼一个。】
一枝芙蕖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祈桑干脆摘下花瓣,准备全都喂给曜兽吃。
他想,栗子糕一定会很开心的。
曜兽硬着头皮吃了一片,皮毛都竖了起来。
其实很难吃,但吐出来有损曜兽大王的威风。
曜兽勉强吃下一片,在发现祈桑还有意投喂剩下的花瓣后,它十分识时务地学雪兽“当”一下躺了下去。
装死有损威风。
但不装死就真的死了。
祈桑熟练地“抢救”好曜兽,将刚刚心里记下的话默默划掉,换成了——
【曜兽,不可食过量芙蕖。】
至此,这枝芙蕖上面只剩下一片花瓣了。
祈桑盯着这一片花瓣,还是讪讪看了眼谢亭珏,夸赞道:“很美。”
谢亭珏自然不会和两只小妖兽计较。
“明日灵湖中应当会有新的芙蕖绽放,到时候我再为你摘新的过来。”
祈桑晃了晃手上光秃秃的芙蕖杆,“多谢你呀,师尊。”
谢亭珏望着对方一如既往毫无芥蒂的笑容,这段时间积攒在心中的阴郁、低沉,都烟消云散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门口突然传来动静,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两人朝浮雪殿大门望去,发现一只羽毛雪白的鸟正在啄门口的柱子,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谢亭珏给门口的结界开了个口子,“是师兄的灵宠,我托他给我送点东西。”
祈桑“嗯”了一声,若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他此刻微微皱着眉,似乎有让他极为不解的事情。
白鸟叼着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飞了进来,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当年那幅画卷的残烬。
因为已经是一些残烬了,谢亭珏并不怕被祈桑看见。
他接过锦囊,正准备放入自己的须弥芥子中,却被祈桑按住了手臂,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祈桑的语气有些奇怪:“师尊……这个锦囊,你可以打开给我看一下吗?”
谢亭珏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祈桑的要求,还是照做了。
锦囊打开的瞬间,祈桑陡然变了脸色。
那表情太过复杂,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期盼。
被烧成尘灰的画卷轻飘飘的,只是拉开锦囊袋口的动作,带起的风就让一层浮烬扬了起来。
黑色的微尘荡出锦囊袋口,浅白日光的照耀下,这层薄灰就特别显眼。
祈桑下意识伸手抓住这层浮灰,让掌心都沾上星星点点的黑色。
他没有嫌弃灰烬脏污自己的手掌,反而将那只手用力握紧。
因为情绪不稳定,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自从虚灵渊境回来,谢亭珏第一次见到祈桑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谢亭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握住祈桑的手,低声安抚。
祈桑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平复了心情。
谢亭珏迟疑地问:“……桑桑,这个锦囊有什么问题吗?”
祈桑嗓音艰涩:“锦囊没有问题。”
“……是这捧灰烬中,有萧彧的残魂。”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祈桑望着掌心沾上的黑色尘灰, 慢慢道:“我以为他最后一缕魂已经在宁安镇消失。”
谢亭珏心绪复杂,没有说任何话。
祈桑逐渐冷静下来,“师尊, 这是什么?”
谢亭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多年前, 我与师兄师嫂下山除妖, 曾在海底发现一幅画卷……”
经过短暂的纠结,谢亭珏将盛翎给他那幅画从须弥芥子中取了出来。
“当年那幅画上之人没有面容, 如今这幅画上, 画着你。”
这幅画祈桑并不陌生。
祈桑展开画卷, 上面画的内容很熟悉。
他在还没恢复记忆时, 就在双萝镇的海底行宫见过这幅画。
祈桑瞬间就想明白了。
这幅画定然是盛翎那日带来的。
当时祈桑还在猜测, 也不知道盛翎和谢亭珏说了什么, 才让后者找了“闭关”这样的烂借口来逃避与自己见面。
祈桑想通后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问:“谢亭珏,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早在双萝镇时, 谢亭珏就大概能猜出祈桑与“堕神”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猜出来和说出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是万年前陨落的那个月神。”
这个身份早在去虚灵渊境之前, 就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窗户纸了。
祈桑知道定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呢?他应该还告诉了你一点别的事吧。”
谢亭珏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 你当年的死是因为我。”
祈桑挑了挑眉:“你信了?”
谢亭珏没有说话, 用沉默来代表回答。
祈桑抬手弹了一下谢亭珏的额头。
“你傻呀,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谢亭珏眼中燃起希望:“所以不……”
“当然不是你。”祈桑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当年的你们, 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谢亭珏从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祈桑,他忽然有些能想象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月神了。
“修真史上记载你屠尽十二城。”谢亭珏嘴上说是询问, 但他心里的答案很明显,“……是真的吗?”
祈桑笑眯眯地看着谢亭珏:“是真的还是假的,到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还能为一个死去三万年,早就被世人所遗忘的陨落神明沉冤昭雪吗?
承诺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谢亭珏没有随口给出承诺。
望着祈桑无所谓的表情,谢亭珏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当年对方都经历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问:“我们当年……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祈桑说,“非要说的话,我们是所有人眼中的宿敌,不死不休那种。”
祈桑将锦囊接了过来,仔细感受里面的残烬,的确有萧彧的残魂……但说不出来是什么,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谢亭珏看着祈桑如此在意萧彧的模样,心里头一次没有冒出酸意。
他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剧烈鼓动起来。
“桑桑,盛翎记得当年的事。”谢亭珏抿了抿唇,“为什么独独我忘记了?”
祈桑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将手中的锦囊带子重新系好。
“不知道呀,可能是你不想记得了,所以就忘了吧。”
谢亭珏从祈桑的态度中,明白自己的猜测的确是真的。
——自己的失忆的确与祈桑有关,并且对方如今不希望自己想起那些事。
“为什么?”谢亭珏低声问,“为什么唯独要让我忘了这些事,你当年很讨厌我吗?”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陡然坠入虚无的谷底。
过了三万年,祈桑忽然又在现在的谢亭珏身上,看到了当年霄晖的影子。
“我不讨厌你。”祈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谢亭珏吗?”
这个哄人似的语气祈桑对霄晖很常用,但对谢亭珏从未有过。
谢亭珏有些失措,只能匆匆摇摇头。
谢氏家族历史悠久,似乎祖上也曾有过荣光,但随着后人墨守成规,这份荣光也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
谢氏人人亲缘浅薄,族人间亦是互相防备,谢亭珏的父母自他有记忆起,便不知所踪。
“谢亭珏”这三个字,从前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祈桑走到墙角,将正在芙蕖花瓣上酣梦的判命托了起来。
判命被他的动作惊醒,纸手拍了拍纸脸,晃晃悠悠飘了起来,趴在祈桑的肩膀上继续睡。
祈桑一边笑着拍了拍判命,一边回答谢亭珏。
“你如今的姓名、尊号,都是我当年为你取的,若是我讨厌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祈桑一句话,就让谢亭珏心中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谢亭珏问:“如果你今日没有发现,这幅画的残烬上有萧彧的残魂,你会告诉我这些事吗?”
“不会。”祈桑没有半点犹豫,“你如今过着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再牵扯进几万年前的往事里。”
“这些事于我而言,不是牵扯,也不是麻烦。”谢亭珏很认真,“哪怕这段记忆是苦果……只要与你有关,我也想吞下苦果,想起来。”
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千滨府和薛氏都不复存在,已经没必要隐瞒的必要了。
祈桑稍稍思索一会,随意道:“嗯……好吧,我可以将你的那份记忆还给你。”
谢亭珏问:“我需要怎么做?”
祈桑拍拍他的脑袋:“你把头低下来就好。”
谢亭珏顺从地将头低了下来,然而祈桑还是不太满意,直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又拉下来些许。
直到两人平视了,祈桑才满意地松开手。
谢亭珏半弯着腰,两人有些不明白祈桑这个举动的意思,“桑桑……”
祈桑见到对方一脸茫然的模样,笑眯眯解释:“当年我窃走了你的一丝气运,顺便将你与我有关的记忆一并带走。”
谢亭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支吾一下:“要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本体是狐狸。”祈桑忽然提及此事,“你们狐狸吸食人的精气都是从口中,因为那是人体防御最薄弱之处……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谢亭珏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下意识就想要后退,但被祈桑一把拽住。
祈桑故意与谢亭珏对视,又水又纯的眼睛像是一潭春池。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现在就要怎么做。”
谢亭珏陡然睁大眼睛,呼吸都急促几分,他眼睫微翕,内心纠结,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拒绝话语。
下一刻,正在故意逗谢亭珏的祈桑身子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
他觉得自己嘴唇上爬上一样东西,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是手脚并用,正趴在他嘴唇上的判命。
判命被扒了下来,站在祈桑掌心的时候,还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愤怒模样。
他操纵着小纸人的身体,先用一条手臂指着祈桑,晃了晃再换了个方向,指着谢亭珏。
紧接着愤怒地在祈桑掌心跺脚,两条手臂交错,比了个大大的叉。
饶是谢亭珏听不懂它的意思,此刻也看明白它的手势了。
判命不希望他和祈桑有……咳。
祈桑哭笑不得,刚把掌心抬起来,准备和它说什么,判命又是“啪”一下往前一倒,贴在了祈桑嘴唇上。
祈桑:“……”
祈桑又一次将判命扒拉了下来。
这一次,他让小纸人与自己隔了一点距离,避免再一次被判命偷袭。
祈桑看着都变成红色小纸人的判命,耐心地安抚道:“别担心,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亲到呀。”
谢亭珏在一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期待值拉得太高,这会闻言,忍不住遗憾地“啧”了一声。
祈桑缓缓抬起头:“?”
刚刚是不是有谁,发出了什么死动静?
判命被祈桑骗了很多次,但它每次依然选择无条件相信祈桑。
它操控小纸人一直在谢亭珏身边转圈圈,试图用行动告诉对方——我会一直监视着你,永远!
谢亭珏从灵湖带来的芙蕖东喂雪兽一口,西喂曜兽一口,此刻花茎上只剩下可怜巴巴一片花瓣。
祈桑将这一片花瓣也扯了下来,按在谢亭珏嘴唇上,然后身子轻轻前倾,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芙蕖的香气萦绕在两人的鼻尖,谢亭珏看着祈桑清明到没有任何欲.望的眼睛,依然忍不住为对方的举动神魂颠倒。
他闭上眼,试图催眠自己,他得到的是更单纯的一个吻。
有一团无形之物透过花瓣,进入他的口中。
旋即祈桑的身子微微后退,花瓣也随之掉了下来,在花瓣掉落的瞬间,谢亭珏眼睁开了眼。
祈桑语气平静:“谢亭珏,咽下去。”
谢亭珏依言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如一块没有温度的冰在喉咙中化开。
融化的瞬间,谢亭珏的脑中顿然出现许多陌生的片段。
有时是自己站在一株棠梨花树下,有时是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内坐着的人。
坐在屋内的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曳地,乌黑的长发后垂着错彩镂金的珠链。
谢亭珏还想起来,城郊月神庙的锡绿树下,对方那带着血腥气的一吻。
再之后的记忆,就陡然被切断,变成了一片虚无。
祈桑微微歪头。
“都想起来了吗?”
谢亭珏先是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只想起来与你有关的一切。”
祈桑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
他当初只带走了谢亭珏与自己有关的记忆,那些不因他而消失的记忆,自然不会被想起来。
祈桑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芙蕖花茎,光秃秃的花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朝谢亭珏晃了晃花茎,“以后还要我叫你师尊吗……师尊?”
两种极端的身份在谢亭珏大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谢亭珏选择遵从本心。
他略显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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