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唯一一个面容不为众人所知的修士,便是第一位人皇选出的祭司。
谢亭珏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画卷的边缘,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破坏了这份画卷。
“桑桑已经恢复记忆了,对吗?”
盛翎没有隐瞒:“是。”
谢亭珏沉默不语。
“你很羡慕,也很嫉妒。”盛翎叹道,“你现在一定在想,为什么你没能更早认识殿下,对吗?”
谢亭珏依然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他没办法反驳的事。
盛翎按住画卷,“如果我告诉你……你与殿下,早在三万年之前相识了呢?”
谢亭珏表情微变,暴露了他内心不平静的事实。
盛翎的手指移到画卷的角落,那里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褪色,但尚且看得清晰。
——“去年此时,花灯如昼。”
谢亭珏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话。
这是……他的字迹。
这张轻飘飘的画卷, 在这瞬间,倏然被赋予了无比沉重的重量。
谢亭珏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盛翎将画卷抽走, 他才回过神。
盛翎眉梢微挑, 将卷起来的画卷朝谢亭珏晃了晃, 挑衅似的勾起嘴角。
“在你想起所有事之前, 它还属于我……仙尊,要明抢吗?”
虽然商玺让自己把画卷给谢亭珏, 但无论是给谢亭珏送东西, 还是听商玺的话送东西, 这两件事在盛翎心里都是同等的耻辱。
盛翎依然打算送, 因为他知道这背后多半是殿下的吩咐, 但他不打算这么轻松地让谢亭珏拿到画卷。
面对盛翎的挑衅, 谢亭珏的态度出离地平静:“你认识我。”
在双萝镇,谢亭珏一直用的是萧彧的脸, 盛翎当时没认出来他并不奇怪。
“当然。”盛翎语气难掩嫌恶, “若你只是殿下如今的师尊,那我只会觉得你痴心妄想,肖想你根本配不上的人……可你偏偏是他。”
为了骗过天道,祈桑当初那一剑又狠又深。
盛翎温养出新的魂元不过百年, 世间早已没有了月神的传说, 但他从商玺口中听到了那段往事。
明知追问下去, 也只会让这件事变成一面镜子,照透他所有的卑微与低劣。
但谢亭珏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清楚自己与祈桑的一切过去。
谢亭珏坐在审讯位上, 没有审讯者该有的沉着冷静,反而因为盛翎口中那个未知的答案,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焦躁意乱。
盛翎满意地欣赏谢亭珏的狼狈模样。
尽管他知道当年祈桑的死不一定与谢亭珏有关,但他还是会怨恨这人没能护好祈桑。
但凡气运稍差一毫,鲛魂珠都有可能永远也温养不出祈桑的魂元。
……如此这般,这世上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了月神的存在。
留于世人口中的,便只剩下“堕神”的恶名。
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祈桑”这个词代表的含义是“祝福”。
“如今仙门百家林立,凡间信徒不胜枚举。”盛翎说,“但你们如今所有的荣光加起来,都不及殿下当年的分毫。”
如今的修真者根本没办法想象当年的月神有多么受人尊崇,办一场生辰宴,就可以收到足以买下一座城池的生辰礼。
盛翎嗓音淡淡的。
“但是你毁了这一切。”
谢亭珏忽然预感到,自己会后悔问出这一切,但他却如同着了魔。
明知真相会撕开痂口,露出血淋淋的过去,依然僵立在原地,想要听到接下来的话。
盛翎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殿下。”
“殿下独自一人揽下所有罪孽,成全了你未来百余年的光风霁月。”
戒律堂的密室常年布业,阴气森森。
在这里待得越久,寒冷的感觉就越明显。
谢亭珏手脚冰冷,脸上霎时失去血色。
盛翎没有亲眼见到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商玺的只言片语中,他依然看见了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
没有人比盛翎更了解祈桑了。
祈桑少时病弱,每日都需要用许多名贵药材熬成苦汤喝下。
这段经历让他很讨厌生病,也很讨厌受伤——因为这会需要喝药。
祈桑从小就怕疼,被绝症折磨得睡不着时,他会故意坏脾气地赶走下人,然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悄悄哭。
小少爷以为周围所有人都被他的坏脾气吓跑了,其实盛翎每晚都会站在窗外守着他。
那时候的盛翎无能为力,他以为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就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可是祈桑还是死了,为了争回属于自己的命格,魂元消散。
明明熬过了那么疼的绝症,小少爷却选择了一种更疼的死法。
他甚至不忘利用自己的死,为鲛人族铺了一条坦途。
谢亭珏双目猩红,按住额角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来丢失的这段记忆。
“你以为殿下恢复记忆以后,还会像以前一般,对你毫无芥蒂吗?”
盛翎语气无悲无喜,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怜悯。
“——殿下如今一定恨透你了。”
戒律堂内暗不见天日,唯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火光照亮暗室。
谢亭珏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迟钝缓慢道:“盛翎,把画卷留下来。”
盛翎“呵”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很在意我刚刚那句话,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殿下对你有师徒之情吗?”
“居飞翼要收他为徒,桑桑没有走。”谢亭珏自言自语一般,“桑桑他……并不打算离开天承门。”
谢亭珏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像是想要强调,也像是某种自我暗示。
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正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确信,所以才会反复强调,试图骗过自己。
盛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无所谓地将手中的画卷放在桌上。
“祝你早日恢复记忆,希望你到时候还如现在这般自信。”
祈桑不知道那天那两人都说了什么。
只是自那日起,谢亭珏便独自在后山的禁地石室里闭关,谁都不见。
石室内缺乏光线,常年阴暗潮湿,只有石室深处有一张光秃秃的石床。
因为灵气滋润,又时常有弟子打扫,所以石室内倒还算干净洁无尘。
石室中不知日月轮转,谢亭珏只能从祈桑来找他的次数,大致推测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月余。
最初祈桑并没有来找谢亭珏,偶尔几次前来,也都是问一些有关剑法的事。
因为祈桑悟性高,哪怕隔着石室的门,也能很快领悟剑法。
后来祈桑似乎是发现了不对劲,来找谢亭珏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隔着石室的门,说的第一句话也从求解剑道,变成了问他什么时候出去。
面对祈桑的质疑,谢亭珏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原本谢亭珏只是打算让自己在这里冷静一下,但随着时间待得越久,逼仄的环境就让他愈发胡思乱想。
他有时候听着祈桑的声音,会担心自己打开石室的门,却发现祈桑如盛翎所说,眼底有对他的厌恶。
后来,祈桑终于不来了。
谢亭珏闭上眼,努力平复心中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因为一句话而患得患失,贬低甚至厌弃自己。
望着被自己挂在石壁上的那幅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画中仙摄走心魄的书生。
书生是假书生,画中仙却是真的画中仙。
又是半月余,石室外突然又响起脚步声。
谢亭珏猛然睁开眼,在辨别出这脚步声不属于祈桑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谢亭珏,你不在闭关。”
隔着石室的门,顾沧焰的声音不威自怒。
“你还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谢亭珏语气仍是平常那副云淡风轻的调子。
“师兄,我只是闭关,不是死了,不必这么着急。”
顾沧焰噎了一下,在石室外深呼吸一口气。
“谢亭珏,我们认识多久了?”顾沧焰说,“你遇到事情就会在这间石室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谢亭珏在石室内微微皱了眉,“我并不常来这里,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并不常在禁地闭关,只在祈桑下山前,他有一次拿闭关这件事当做过借口。
顾沧焰自知失言,哑然片刻。
谢亭珏抬手解开禁地的禁制,让石室的石门缓缓向两边移开。
石室外的光线有些刺眼,让谢亭珏不由微微眯起眼。
“师兄,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吗?”
顾沧焰没料到自己此来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被对方问出了话。
他不欲多言,目光在石室内环视一圈,忽然停在不远处的石塌上。
空荡荡的石室内,一旦出现别的什么,就会变得很显眼。
一卷摊开一半的画卷落在石塌上,借着照进石室内的日光,依稀可以看出彩墨画卷上的人披罗戴翠,纷华靡丽。
顾沧焰陡然变了脸色,他大步走向石塌,想要拿起那幅画卷仔细查看,却被谢亭珏先一步拿走。
谢亭珏自然发现了顾沧焰异常的态度,他语气平静,掺杂些许怀疑。
“师兄,有什么问题吗?”
顾沧焰视线落在谢亭珏的身上,旋即又看了眼那副已经被重新合拢的画卷。
向来温润而泽的谢掌门,此刻语气难得的严肃:“谢亭珏,这幅画卷,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无论是祈桑还是盛翎,他们的身份都不方便告诉顾沧焰。
谢亭珏做了一个违背宗门的决定,默了默,只道:“闲逛时,偶然所得之物。”
意思就是,走路上捡的。
一个敷衍到简直把顾沧焰当傻子的借口。
顾沧焰见自己的师弟摆明了不想告诉他这幅画卷的来历,不免有些头痛。
“师弟,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谢亭珏“嗯”了一声。
“我看情况回答。”
“……”
顾沧焰无语。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感觉自己哪里不正常?”
谢亭珏礼貌询问:“比如?”
顾沧焰也很客气:“比如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下轮到谢亭珏疑惑了。
他礼貌地问:“师兄,是你疯了吗?”
确认谢亭珏如今的状态还算清醒,顾沧焰稍微放下了心。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很奇怪。”顾沧焰道,“师弟,你还记得我和你师……咳,师嫂成婚第二年的那件事吗?”
这件事距离现在大概有一千多年的时光了。
谢亭珏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
“你直说吧,是那年你和师尊做的哪件事?”
顾沧焰假装没发现谢亭珏话里的调侃意味。
“当年某个镇子惹了水妖,一夜之间死了半数镇民,我们前去捉妖,误入一座水下宫殿,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有些耳熟,但记忆里并没有这个片段。
谢亭珏道:“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
顾沧焰没有丝毫意外,他本也没觉得谢亭珏会记得这件事。
“水下行宫的主人不在,我们误打误撞进入了一间密室,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幅画。”
谢亭珏握紧了手中的画卷。
顾沧焰说:“这幅画上的人并没有被画上面容,但有一种独属于鬼魅的吸引力。”
“你是被这幅画影响得最严重的那个人,你要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顾沧焰淡淡道,“我和你师嫂当时都没发现你的异常。”
他们当时应该注意到的,向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谢亭珏,怎么可能如此在意一幅画。
“我当时觉得这是画灵,那座镇子死的人也都是它杀的。”顾沧焰说,“但我又觉得很奇怪,画灵为什么要待在海底?”
深海里的潮气、海水,都会腐蚀它的本体。
顾沧焰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有些荒谬。
“你却和我说,这不是画灵,而是画中仙。”
因为是画中仙,所以海水不会腐蚀它的身体,潮气无法晕染它的笔触。
“谢亭珏,你知道你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亭珏眼神凝重,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很陌生。
哪怕顾沧焰说了这么多,他也没有任何印象。
“你坚信这幅画中有真仙,发了疯似的要找到画中的神仙。”顾沧焰道,“你变得偏激固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幅画。”
石室顶部有一滴水顺着悬柱落了下来,滴在地上时发出“啪嗒”的声响。
谢亭珏垂下眉眼:“……后来呢?”
“后来……”
顾沧焰叹道。
“你亲手烧了这幅画。”
当年祈桑还没有来到天承门, 整座山都是终年不化的漫天大雪。
画卷被烧毁后,谢亭珏又变回了世人所熟知的霄晖仙尊,唯独忘了有关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顾沧焰看过焚烧画卷的那个铜盆, 里面的确有这幅画的灰烬。
灰烬仿佛还带着海水的湿咸气息。
日光暖不透石室深处。
谢亭珏问:“我为什么要烧了画?”
顾沧焰当时的确是焦虑急躁的, 但过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能很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
“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顾沧焰低声笑了,“我倒更想问你,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幅画?”
若只是因为被“画灵”蛊惑, 顾沧焰觉得谢亭珏还不至于被蛊惑那么久。
谢亭珏淡淡笑了声:“若我说, 这幅画中真的有画中仙, 你相信吗?”
“我不信。”石室外有一片灵湖, 顾沧焰走到潋滟水色旁, “因为当初你将那幅画烧毁后,我留下了它的灰烬。”
谢亭珏随他一起离开石室, 灵湖旁树木簌簌, 荡来一阵清凉的风。
“那灰烬中并无半分灵力。”顾沧焰接着道,“无论是我以为的画灵,还是你觉得的画中仙,都不存在。”
本以为自己这番话, 可能会让谢亭珏心情郁郁, 但对方只是微微摇头。
“师兄, 你怎知不是早在我烧画前,画中仙就已经离开画卷了?”
顾沧焰摆明了不相信,但没有直接反驳, “这么说,我还得治你一个私放妖灵的罪名?”
“那还是算了。”谢亭珏垂眸笑道, “我还想继续当桑桑的师尊。”
提及祈桑,顾沧焰的眸光也柔和许多。
“师弟,你可不能这样啊。”顾沧焰半开玩笑,“你不能又想当祈桑的师尊,心里又念念不忘你的画中仙。”
谢亭珏向来将祈桑视为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此刻却反问:“为什么不能?”
顾沧焰用一种“没想到我的师弟是个人渣”的表情看着谢亭珏,后者忍俊不禁。
如今正值春浓,霞色暖光洒落。
春花争艳,本不是夏花的时节,但后山灵湖中灵气浓郁,含苞的菡萏也早早就盛开了。
“帮我拿着。”谢亭珏将手上拿着的画卷递给顾沧焰,“我去湖中心摘一枝芙蕖,送给桑桑。”
顾沧焰笑骂:“到底谁才是掌门?成日使唤我,顺手得很啊。”
谢亭珏没有理会对方,踩着一路铺向湖心的石板路,不多时便走到了湖中亭内。
芙蕖灼灼,簇拥溢香。他没有着急摘下,而是精心挑选开得最艳的那一枝。
徐风吹过,日头暖融。
顾沧焰察觉自己的手腕被丝绦扫了一下,便随意地垂眸看向画卷。
原先被系起的丝绦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檀香木的画轴垂落下来,让画卷的内容露出了一角。
他以为自己清楚画卷上所绘的内容,但在看清这一角所显露的丹青后,还是陡然色变。
这幅画与他记忆中的内容,并不相同。
他记忆中那幅画,画中人的脸是模糊的,而这幅画,却被人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画中人的眉眼。
其实只露出了眉梢到眼角的小半张脸,但画中人冶艳到极致的眉眼并不常见。
……尤其是对方那双清莹秀彻的桃花眼。
几乎能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记住这一双明丽漂亮的眼睛。
顾沧焰不自觉加大握紧画卷的力道。
直到手腕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才骤然回过神。
谢亭珏手中握着一枝荷花,娇嫩的粉红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走到顾沧焰面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现:“师兄,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顾沧焰刚刚还惊疑不定,此刻终于确信了。
——谢亭珏是故意解下画卷丝绦的。
“你当真是信任我啊。”顾沧焰咬牙切齿,“此事非同小可,你就这般随意透露给旁人?”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担忧祈桑或许是混进天承门的“镜妖”,反而在责怪谢亭珏随意将这件事透露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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