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晖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这个名字,才珍而视之问道:“为什么是双玉?钰……不可以吗?”
祈桑语调轻松,双手托腮,笑眯眯道:“因为你比旁人都特殊呀。”
谢亭珏瞳孔剧烈颤抖几下,猝然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口气,屏住许久,才缓缓吐出。
很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颗锡绿果生根发芽,在一瞬间就成长为粉海花瀑。
总是令他畏缩不敢前的自卑,被祈桑一句话就打碎成彩色的花,斑斓装点四周。
祈桑特别喜欢逗他,“不喜欢吗?”
他觉得霄晖……不,谢亭珏的反应特别有趣,像挠一下下巴就会摇一下尾巴的犬类。
谢亭珏反应过度,差点把桌子都推歪。
“喜欢!我很喜欢您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溢出的茶水不小心溅到祈桑身上,他无奈地看了谢亭珏一眼,施法除净。
“这段时间在薛氏那,委屈你了。”
此话一出,顿时让谢亭珏冷静许多,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避免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烈的喜悦而停止。
谢亭珏将自己这两日新获得的情报汇报给祈桑听,“薛氏似乎有意与魔族合作……需要暗中阻止吗?”
“不必。”祈桑说,“是我刻意放任魔族与他们联系的……你负责在最后,确保薛氏的掌控权在千滨府手上就行。”
祈桑看着房间点燃的蜡烛,估算着自己回来了多久,“你可以在千滨府待多久?”
“日出之前,我都可以留在千滨府。”谢亭珏说,“天亮后,我要去为薛氏观星。”
祈桑甚至都不需要多问,就能猜到薛氏会怎么对待谢亭珏,他戳了下谢亭珏的额头。
“深渊里的小狐狸,没想到人间是这样人心险恶的地方吧,你想回家吗?”
谢亭珏没吭声,默默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家”,还是“不是家”。
祈桑揉了揉谢亭珏的脑袋,期待问:“你可以变成狐狸的样子吗?我还没有见过深渊的狐狸。”
谢亭珏迟疑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纠结着。
祈桑正在思考,自己这话会不会触犯了狐族什么禁忌。
在祈桑十三岁那年,身体还没那么差,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
当时祈府抓到一只偷溜进他房间的狐狸,藏在他的被子里滚来滚去,不知道干什么。
在小白团子想要摸一摸狐狸的时候,那只狐狸和他说,如果摸了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就要嫁给狐狸。
于是当时的祈桑不顾狐狸的苦苦哀求,转身就走。
狐狸迫不得已才说了实话,说刚刚那番话其实是它现编的。
谁知道等祈桑摸完之后,这只狐狸又改口说,狐族确实有这个规矩,以后祈桑要嫁给它。
祈桑在守诺和毁约之间,选择了请道长过来,赶走了这只狐狸。
自此,他对这个爱撒谎的种族敬而远之。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过后,祈桑终于得到了谢亭珏的答案,对方眼神有些飘忽。
“不可以摸狐族的耳朵和尾巴,因为……”
祈桑接过话,自信回答。
“因为这样就要嫁给那只狐狸?”
谢亭珏:“……?”
谢亭珏:“谁说的?”
祈桑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我上一次摸的狐狸是这么说的。”
谢亭珏颇有些咬牙切齿:“……您哪里都可以摸,狐族没有这个规矩。”
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勾引殿下,还说了这些上不得道的东西。
不会是之前殿下说的那个阿符吧……听名字就不像个好人。
时隔几百年,祈桑终于又摸到了狐狸。
谢亭珏是一只白狐,哪怕是狐狸的形态,也是那种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在讨好祈桑这方面,谢亭珏无师自通。
他让自己的毛微微炸起,这样摸起来既不会刺手,又显得很蓬松。
顺毛摸了一会,谢亭珏的尾巴就忍不住微微摇了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祈桑的茶杯。
祈桑没在意对方的这点冒失,顺毛摸了一下狐狸,“谢亭珏……你觉得,我有必要和天命争吗?”
变成了狐狸的谢亭珏没办法回答他,只能摇摇尾巴,让蓬松柔软的尾巴搭在祈桑的手臂上。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是故意让他变成狐狸,才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无所不能的月神大人,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软弱的。
但在一只狐狸面前,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
有些人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很容易让人忘了——这个人在第一次选择背负起责任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青涩无措。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承担责任,承担多少责任,所以他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扛起。
他嘴上说着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其实这些年从不曾轻贱过任何人的性命。
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月神殿下,其实修道时不过十八岁,尚未成神便父母双亡,成神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青梅竹马陪伴着。
华庭光浅,和月等天明。
祈桑开着窗户,偏头看着静默的长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晚风有些冷,谢亭珏便让自己靠祈桑更近一些,用自己的皮毛为对方挡掉些许寒风。
天边的月亮落下了。
天将明未明时,祈桑推了推谢亭珏:“天亮了,你该走了。”
谢亭珏没有犹豫,仰起头看着祈桑,对方脸上已经没有昨晚的迷茫。
天亮了,祈桑又变回月神大人了。
谢亭珏重新变回人形,但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给了祈桑一个拥抱。
“殿下,您错了。”
“千滨府才是我的家。”
屋内的夜明珠已经不再发光。
祈桑怔然片刻,垂眸道:“没有家人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
谢亭珏松开手,半跪在祈桑面前,与跪坐的祈桑平视。
“殿下,您可以给我一个成为您家人的机会吗?”
“你的要求好多。”
祈桑微微歪头,笑了。
“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
谢亭珏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个说出来的,但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祈桑没有思考很久,起身将不再发光的夜明珠收起来,像是随口回答。
“如果我能活下来,与你重逢的话……好啊。”
谢亭珏还来不及喜悦,就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而把心提了起来。
“但是——”
祈桑表情严肃,却在下一瞬破功。
“别忘了,你说你要还我一个礼物哦。”
清晨薄雾, 雾里透出曦光。
祈桑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千滨府,不过半柱香, 商玺便敲响了他的门。
进来后, 商玺最先看到的就是桌上摆着的两个茶杯, 他没有点破昨晚有客造访, 只是将这个茶杯推到角落。
“殿下,如今城中俱是觊觎您性命的杂碎, 需要我隐瞒您回到江都的消息吗?”
“不用, 薛氏早就知道我回来的事了。”祈桑翻开一个茶杯, 为商玺倒了杯茶, “盛翎呢?”
这几日, 为避免薛氏流传出那些不利于千滨府的言论, 盛翎都在外巡察。
盛翎曾经半日斩首百余人的事迹在民间流传颇广,见到他随卫队一同巡城, 不少人恨不得自己没长那个嘴巴。
商玺解释后, 祈桑虽然不意外,但也有些头疼:“我就知道他不会听话。”
明明都说了,必要时刻可以帮薛氏推波助澜,盛翎却还……算了。
祈桑将一块石佩摆在桌子上, “这样东西, 你可在你们族中见过?”
石佩上刻着海浪和螺壳, 还有坐在石头上望海的鲛人。
商玺接过石佩,端详片刻后笃定道:“这是鲛人族的信物,代表鲛人曾欠持有石佩者一个恩情。”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祈桑收好石佩, “他们说这是祖上很多年前留下来的传家宝,可惜没人知道用途。”
商玺似乎有话要说。
祈桑恍若未觉:“你说, 我如今拿着信物去找他们,他们会愿意帮我吗?”
商玺斟酌了一下语言,面色复杂:“从很多年前,鲛人族便不再给外族信物了,尤其是……”
他没有明说,但祈桑能明白他的意思。
——鲛人族如今恨透了人族。
起初鲛人过的并不是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它们的歌声可以净化精神,并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善意。
但随着各个种族不断猎捕鲛人,鲛人也演变出了强悍的生存能力。
唯有人族“锲而不舍”,至今仍有猎鲛人。
当年的商玺,就是祈桑从拍行里买下的。
祈桑有些苦恼:“如果我把你带过去,他们会不会在你的面子上帮我?”
商玺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只会觉得我背叛族群,把我和您一起当场斩杀。”
祈桑:“……”
商玺和谁学的冷笑话?
商玺发现自己的话,只让祈桑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尴尬地干咳一声。
“您想让鲛人族群帮您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助您……”
“这次你没办法帮我了。”祈桑丝毫没有犹豫,“我想借用一下他们的圣器。”
“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很难杀,如果借用鲛人族圣器,除掉它们会更方便一些。”
鲛人族几千年前,便拥有了当世最为强大的净化能力,混沌物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不被净化的煞气。
说来也挺讽刺的,曾经的深渊正是因为有了鲛人的净化,不至于鬼魅横行。
后来因为魔族,人族,妖族……大肆猎鲛的行为,鲛人避世不出,混沌物种才开始肆虐。
这就是族群的意义,这个种族里的所有生命,都被不可忤逆地连成了一个共同体,个体造业,族群偿还。
但敢猎鲛的人也有能力自保,真正被逃出深渊的混沌物种杀死的,往往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商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不自然许多:“所有混沌物种,您都会杀死吗?”
“当然。”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商玺,“商玺,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
商玺想到了盛翎。
祈桑知道盛翎堕魔了吗?
如果是盛翎……
祈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吗?
商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些混沌物种,您不想杀。”
“没有什么想不想。”
祈桑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我已经没办法选择另一条路了。”
最终祈桑还是决定去一趟鲛人海域。
只有商玺能找到那,祈桑便带他一同前去。
盛翎本来不太希望他们两个一起去,毕竟上一次两人出门,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但在问清楚祈桑的目的以后,他默了默,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鲛人海域迷津歧路,商玺给了祈桑一颗鲛珠,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
鲛人早就猜到族里会出“叛徒”,饶是商玺,也差点在深海中迷失方向。
待找到鲛人领地时,两人都有些累乏。
领地的大门被斜生的珊瑚拦住,祈桑试探性摸了一下,脚下便瞬间腾起一个巨大的阵法。
商玺面色一肃,下意识想要将祈桑推到阵法外面。
祈桑抬手制止了他的举动,“等等看。”
理智回笼,商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阵法并不是杀阵。
只是在一道白光笼罩后,两人同时失去了大部分灵力,几乎变成了凡人。
商玺还好,本身就是鲛人,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祈桑却被海底的冰寒侵体,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幸好嘴里含着鲛珠鲛珠,否则他此刻能不能呼吸都成问题。
珊瑚门没再阻拦两人。
因为鲛人明白,能找到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识趣地知难而退。
祈桑率先迈步进入门内。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几息后,两人便到了鲛人宫殿,两排站着无数手持武器的鲛人,白石砖的正前方,尽头坐着一名不威自怒的长者。
——这大概就是鲛人族的王。
瑶台琼室,贝阙珠宫。
金银色调的拱璧粼光闪闪。
两边的鲛人死死盯着他们,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祈桑面无惧色,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鲛人王前数丈的位置,在被守卫拦下前主动停下。
护卫手持长戟,无机质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祈桑:“向王行礼。”
直到商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祈桑身前时,他们的眼神才倏然变得更加愤怒。
——他们不理解鲛人为什么会偏袒人类。
商玺开口,用一种祈桑从未听过的语言与鲛人交谈,人类没办法辨别出其中任何音节。
双方交谈片刻,鲛人看向祈桑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满是敌意,却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商玺低声告知祈桑:“我告诉他们,你曾经救过我,也救过很多被猎走的鲛人。”
祈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鲛人虽然没再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仍然重复同一句话。
——“向王行礼。”
祈桑问:“鲛人语里,怎么表达拒绝?”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礼貌点。”
商玺念了一个词,乍一听依然是无规律的音调。
祈桑模仿他的语调,向这群守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肉眼可见的。
在场所有鲛人表情都凝滞几分。
祈桑问商玺:“我说得不对吗?”
“……没问题。”商玺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您第一次说鲛人语,就能说得这么好。”
甚至连坐在鲛人王位上的鲛人王,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露出一种审视的表情。
他冲这群守卫抬了抬手,鲛人对视一眼,退开,给祈桑让出了路。
祈桑半点都不犹豫,抬步越过几名守卫,朝鲛人王的方向走。
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为鲛人的商玺,反而被拦住了。
鲛人王冲他微微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
祈桑本来还在警惕,为什么鲛人王的态度这么好,听见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脸,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
鲛人王说。
“你要留在这里。”
“为我们鲛人族繁衍子嗣。”
祈桑:“?”
你说什么?
被拦在下面的商玺瞬间变了脸色,不顾阻拦就要冲上来,被守卫死死防住。
祈桑没说话,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次。
鲛人王主动提出条件:“你喜欢什么伴侣,我们都能为你寻找。”
拦着商玺的两名守卫,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祈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情,“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此前他们的交谈里,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字样有关“子嗣”,“繁衍”。
鲛人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容违抗的表情,“你是我们鲛人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
祈桑神色几度变化,没有追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只问:“为什么说,要让我为鲛人繁衍子嗣?”
鲛人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下属来解释。
“鲛人很难自己繁衍子嗣,必须要与人类结合——而我们已经与人类断交数万年。”
鲛人崇尚自由,一生也不一定会寻找一位伴侣,就算结缘,交.配后也很难受.孕,诞下子嗣。
鲛人虽然寿数漫长,却不是没有尽头的。
如今的鲛人族一直在老死,却很少有新的鲛人生出来,长此以往,种族必定灭绝。
若不是当年族人一直受到危险,鲛人王断不可能做出封闭鲛人海的决策。
本来所有鲛人都已经接受,灭绝就是鲛人种族的宿命。
——谁料今日却来了个祈桑。
祈桑如今是人类,身上又有鲛人的血脉,作为繁衍子嗣的对象,再好不过了。
……而且听他身边的那个鲛人说,他在凡间也与鲛人交好。
祈桑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这么倒霉,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的要求,就被对方反过来要求“繁衍子嗣”。
“虽然我很想帮助你们,但是很可惜,人类男性是不能怀孕的。”
本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就能让这群鲛人知难而退。
谁料对方反而露出一种“就等你这句话”的表情。
“这不是问题。”鲛人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鲛人有办法——让男性怀孕。”
祈桑:“?”
他感觉自己对鲛人的敬畏破灭了。
在来到海底之前,他一直以为鲛人是神秘而强大的。
现在……
好想回到岸上。
鲛人王正在等着祈桑的回答。
周围所有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祈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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