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似无意道:“我还想,你不是魔族嘛,怎么比好多仙尊知道的事情还要多呢。”
谢亭珏觉得自己活了几千年,从没有这么心虚的时刻,“我……”
“我知道了!”祈桑笑眯眯地打断他,“你看着讨厌我师尊,其实也可崇拜他了,对吧?”
这段时间扮演谢逐已经被腌入味了,谢亭珏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讨厌自己了。
听见祈桑的解释,谢亭珏默了默,几次张嘴,都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祈桑期待的眼神里,谢亭珏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终于艰难说出口。
“……或许,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祈桑却没给出任何表示,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们来城南不是为了找那个‘妖邪之物’吗?快走吧,马上天都要亮了。”
见糊弄过去了,谢亭珏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好。”
祈桑走在谢亭珏前面,背对后者。
谢亭珏只能看见少年背着手,步伐轻跃地走在前方,看起来毫无戒心的模样。
祈桑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清晰无比,隐含着某种深意一般。
“原来你真的崇拜我师尊啊,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祈桑没有说出口。
谢亭珏问:“你以为什么?”
祈桑笑了笑,还是没说。
——我还以为,你就是我师尊呢。
在城南坟场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地地方。
杂乱的墓碑愈显阴森,祈桑摸了摸胳膊,在大夏天居然觉得有点冷了。
祈桑咕哝:“怎么什么也没发现,别不是被我的天雷劈没了吧。”
谢亭珏甚至趁祈桑不注意的时候,用了大乘期才会的探查之术,依旧一无所获。
谢亭珏愈发谨慎,脸上却没露出太多凝重,给祈桑造成压力。
“不露面就能散发这么阴邪的气息,此物当真是邪门至极。”
祈桑缓缓点头,突然,像是发现什么,眼睛骤然一亮。
“谢哥,这一路上的墓碑我们都检查过了,但有一样东西,我们不应该没发现。”
谢亭珏顺着祈桑的话,慢慢回想,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居然没有严掌柜妻女的墓碑。
谢亭珏闭上眼,仔细探查一番。
“这里灵气稀薄,我们被困在了一处幻境之中。”
至少祈桑刚渡劫结束的那段时间,他们仍处于现实之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都拉入幻境,这个邪物,比谢亭珏想象中还要阴邪。
谢亭珏出手打破幻境之前,询问祈桑:“我们要现在出去吗?”
祈桑弯腰,在自己面前的那块墓碑上仔细端详。
片刻后,他摇摇头:“既然它把我们拉进来,那就好好找找,它想要让我们看到什么吧。”
如果“它”真的有恶意,不会一直到现在还不发作。
点破这里是幻境之后,祈桑觉得四周的气温陡然下降许多。
祈桑见谢亭珏面色如常,忍不住反问:“谢哥,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见谢亭珏摇头,祈桑也不再多说什么。
祈桑在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总觉得,这里的恶意似乎要更加针对他。
如果是错觉,那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错觉,看来他今天应该会过得挺刺激的。
祈桑提议再走一遍,找线索。
来都来了,总得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再走。
谢亭珏没有意见,都听祈桑的。
两人又按照之前的路,原模原样在这片“坟场”中走了一遍。
祈桑仔仔细细端详每一块墓碑。
说是墓碑,但大多都简陋至极,只草草雕刻了籍贯、名字与死亡日期,连生平都没有提及。
“安城桂茂勋。”
“埠城公良滦。”
有趣的是,百来座坟茔,埋葬的人却都是在同一天死去的。
祈桑将这个发现告知谢亭珏,后者闻言,脸色难看。
祈桑不由严肃许多。
“谢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谢亭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我们再走一遍看看。”
祈桑应下,两人绕着这座坟场走了第三遍。
先前两次,谢亭珏更在意四周的危险,而由祈桑来探索坟场内的线索。
这一次,因着不知名的缘由,谢亭珏分外认真,每一块墓碑上的字都仔细看完。
祈桑亦发现一点不对劲之处,他见谢亭珏全神贯注,也没打扰对方。
他无声念咒,召出一只逐月蝶,飞向天空,暂时代替自己的眼睛。
随着逐月蝶越飞越高,关于坟场的布局祈桑也看得愈发清楚。
原以为这里的墓碑排列只是普通的参差不齐……
看清之后,祈桑突然浑身冰冷,心跳也陡然停了一拍。
与此同时,谢亭珏猛然抓住祈桑的胳膊,语气急促。
“我们现在就得出去了,桑桑,这是专门针对你的幻境。”
祈桑感觉自己背后似乎除了冷汗,但语气依旧冷静。
“我知道,这里是一个阵法。”
“入阵者,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然而, 几次破境都被无形的力量阻拦。
到后面, 谢亭珏甚至顾不得伪装, 动用了大乘期才能用的术法强行破境, 依然被阻拦下来。
谢亭珏现在满心只有祈桑的安危,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仅仅诧异片刻, 便归于平静。
不是没发现这个术法“谢逐”不该学会, 而是因为早有预料, 故而无动于衷。
涉及到祈桑的生死安危, 谢亭珏顾不得其他, 准备解开修为束缚。
然而下一刻, 刚刚还牢不可破的幻境,突然出现裂痕, 眨眼的功夫便碎裂成尘埃。
碎片像是没有温度的雪, 落在祈桑身上,很快就化开了。
离开幻境之后,谢亭珏迅速确认祈桑有没有受伤。
直到确认少年浑身上下都完好无缺,终于放下心。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谢亭珏开始复盘自己刚刚的行为。
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浑身破绽。
刚刚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谢亭珏喉结滚了滚, 僵硬开口:“桑桑, 刚刚我……”
没等他问完,祈桑便打断了他。
“谢哥,你刚刚怎么发现这幻境是针对我的?”
祈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谢亭珏却不觉轻松。
他明白,祈桑是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或者说已经完全看透了,所以才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
既然祈桑不戳破这件事,谢亭珏只能接着装下去。
“……这里只有百余座墓碑,埋葬的人却分别来自于十二座城池。”
这个数字祈桑并不陌生。
谢亭珏肯定了祈桑的想法,并且补充了一点。
“他们的死亡日期,正是传闻中……堕神一夜屠尽十二城的那天。”
明知有不可名状的危险在针对自己,但祈桑依旧冷静,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惦记了我三万年,也真是难为这个人了。”
谢亭珏见祈桑似乎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忍不住提醒。
“桑桑,刚刚若不是这人主动撤开幻境,我们很难出来,你要小心对待。”
祈桑知道谢亭珏是在关心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逗逗他。
“谢哥,你说话好像我师尊哦~”
谢亭珏“……”
谢亭珏默默闭嘴了。
看着谢亭珏一秒钟八百个动作掩饰心虚,祈桑忍俊不禁。
若是原先还有些怀疑,此刻基本上已经可以笃定了。
谢逐就是谢亭珏。
祈桑静静地看着谢亭珏。
师尊,为什么要装成谢逐,陪我下山呢?
如果只是因为担心的话,那完全可以用祈桑不认识的师兄的身份,还不容易被发现。
心中有诸多疑问,但此时显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祈桑按下心中的疑惑,没有逼着谢亭珏立刻承认自己的身份。
谢亭珏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伪装十分苍白。
却因为祈桑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谢亭珏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如果祈桑一直不戳穿,他能一直装下去。
若是盛翎在场,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嘲讽。
年纪大了的人是这样的,总喜欢自欺欺人。
离开了幻境,四周的景色粗看没什么变化,细看就能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至少墓碑上逝者的籍贯,刻的都是双萝镇,而不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奇怪地方。
祈桑四处逛了一遍,终于能确定他们此刻的确离开幻境,而不是又掉进了新的幻境之中。
草木扶疏,光影错杂。
两人往光亮暗淡之处走去。
虽然都坟场了,也谈不上什么风水,但还是有风水最差的地方。
在这路过都要摔一跤的倒霉地,种着一棵巨大的古槐树。
槐,木鬼也。
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种阴气更重的树,造坟场的人也是个天才。
在发现古槐树的存在后,祈桑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越靠近槐树,森冷的寒意就越重,湿冷冷地附着在皮肤上。
又冷又闷,难受得像密不透风的网,罩着你,不给你喘息的空间。
祈桑忍不住询问:“谢哥,你感觉到了吗?”
之前祈桑几次感觉毛骨悚然,谢亭珏都没有任何表示。
这次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阴气重得过头了。”
祈桑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好消息,这次终于不是针对他的了。
坏消息,不针对是因为这次危险得过头了。
谢亭珏看出祈桑的紧张,耐心安抚:“不用担心,如果有危险,我来……”
没等他将话说完,两人拨开灌木,走到老槐树边上,同时看清了槐树下的东西。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祈桑挠挠脑袋,尴尬地看了一眼谢亭珏。
谢亭珏信誓旦旦的安慰还没说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古槐树下,红木方桌,珍珑棋桌。
方罫纵横之间,摆着一局没下完的残局。
若说单打独斗,修真界难有能敌过谢亭珏之人。
若说棋盘博弈,修真界难有谢亭珏能敌过之人。
祈桑欲言又止:“呃……”
他知道谢亭珏棋艺差,但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谢逐”,他需要装一装吗?
谢亭珏淡然自若地走过去,端详片刻后坦然开口。
“你来看看吧,我棋艺一般。”
堪堪知道规则罢了。
祈桑心中反复默念“尊师重道”四个字。
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慢腾腾走过去:“好,我来看看。”
祈桑的下棋技术也就半吊子吧,但完胜谢亭珏还是有把握的。
此时只有他与谢亭珏两人,总不能让谢亭珏去解珍珑棋局。
这是谋杀,他师尊会被尴尬死的。
而他显然是个贴心的徒弟,只能独挑大梁了。
祈桑凑到谢亭珏边上,仔细端详棋局。
棋子罐里只有黑子,显然是让他们执黑。
祈桑也看不太出门道,只能很浅显地看出,黑子已经被逼得穷途末路了。
好像无论走哪条路都只有死路一条,等待黑子的命运就是流程般落子,然后走向命中注定的败北结局。
祈桑皱了皱眉,拈起一颗黑子无意识地摩挲。
苦思冥想半天,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总不可能这真的只有必败的结局吧?
肩膀上好像无形中扛上了沉重的压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四周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祈桑满心满眼都只剩下眼前这盘残局。
冥冥中,祈桑听见有人说。
“殿下,落子无悔。”
祈桑又听见了自己声音。
“规则由我来定。”
“我不会成为输家。”
“祈桑,凝神!”
谢亭珏的声音骤然将他拉回现实。
祈桑身体微微一颤,双目略显茫然地看向四周。
下一刻,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连忙把手中夹着的棋子丢回围棋罐中,忍不住心中微悚。
瞬息的功夫就能夺取他的心神,这残局也太邪门了。
祈桑叹了口气,向谢亭珏解释。
“刚刚我感觉,这局棋无论怎么走,黑子都是死路一条。”
谢亭珏有能力抵抗珍珑棋局的邪性,但是他不会解局。
提起其他的,谢亭珏还能给出点建议,提起下棋,谢亭珏实在是没有头绪。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轻笑声。
“殿下,你怎么知道,这局棋就一定要有解法呢?”
祈桑抬头,发现消失许久的盛翎坐在那棵老槐树上,也不知道暗中观察了祈桑多久。
巨大的树叶遮天蔽日,几缕月光堪堪照过树叶间隙。
光线很暗,但祈桑还是看清了盛翎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桀骜,唯独在祈桑面前会多出几分温驯。
盛翎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巧落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他像是没站稳,双手在祈桑的肩膀上搭了一下,身体也惯性地在祈桑身上靠了片刻。
谢亭珏脸色一黑,丝毫不意外这人做作地摔了。
他拽着盛翎的后衣领,用力一拉,把两人给分开了。
因为双萝镇阴气重,季节气候有些不稳定。
时值夏末,这一树槐花此刻依然盛放着。
靠近的瞬间,祈桑闻到盛翎衣服上染着淡淡的槐香。
……看起来,盛翎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祈桑没有戳穿,只是问:“盛翎,你有办法解开残局吗?”
想要了解城南阴气浓重的原因,绝对逃不开这珍珑棋局。
盛翎看都没看身后的棋局。
“天下之事,事事忧扰,却并非事事都有解法。”
“如果想要改变注定会输的棋局,殿下,您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改变结果了。”
这句话里带着的浓重暗示,让祈桑想忽视都不行。
“回到过去……总不见得比解开这局棋更简单吧。”
“不用想得那么复杂。”盛翎笑容愈深,“殿下,您只需要负责落子就行。”
残局里的黑白子共同占据了大半的棋枰。
没有谁是防守的姿态,黑白子皆在不遗余力地进攻。
最终,黑子棋差一招,被逼得山穷水尽,退无可退。
夜光彻地,翻霜照悬河。
祈桑盯着盛翎的眼睛:“盛翎,你到底是什么人?”
盛翎眼睛里流动着祈桑看不明白的情绪。
好半晌,他叹息道:“旁人都说,我是一条您不要了的狗,仅此而已。”
祈桑不再多问,从围棋罐中拿起一颗黑子,随意落在棋盘之上。
一子落下,祈桑感觉周围的阴气息愈发浓厚了,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黑与白的棋子逐渐模糊成一团云烟。
祈桑眼前亦开始模糊,但却提不起一点警惕。
盛翎看着祈桑,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听见。
“殿下,您当年为什么……突然就那么讨厌我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彻底失去意识前,祈桑踉跄着往前,扶住老槐树慢慢靠坐下来。
槐花的香气浓郁,让祈桑陷入梦中,也记得那个槐香味的拥抱。
哪怕这个行为危险得有些不可理喻,谢亭珏也没有试图阻止过祈桑一次。
他只是在少年陷入昏迷后,半跪在对方面前,探查神魂是否安稳,确定对方的安全。
祈桑昏迷了,盛翎也不装了,他冷声对谢亭珏说。
“最多半个时辰,殿下就会醒来,用不着这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谢亭珏这才分给盛翎一个眼神。
“这珍珑棋局,到底是什么?”
盛翎说:“按你们的话来说,是堕神法器。”
所以才阴气浓重,法力无边。
谢亭珏不语,深深凝望祈桑沉睡的脸。
盛翎难得没有嘲讽,而是说:“放心,殿下醒来以后,我不会跟着你们。”
谢亭珏看了盛翎一眼,没有说话。
盛翎没有看祈桑,而是抬头看着槐树。
槐花洁白,月色如霜。
满地的雪色,霜白一片。
盛翎突然发现,自己和祈桑待在一起,已经有些显得格格不入了。
不仅仅因为记忆的不同,还因为两人之间横跨了三万年的时间。
祈桑单纯率直,对所有人都抱有平等的善意。
而他怀揣着阴暗的嫉妒,每一次看向祈桑时,都带着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欲望。
除非祈桑的记忆回来,否则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
……可盛翎甚至不知道,过去的祈桑想不想看见他。
“珍珑棋局不会让殿下想起所有的记忆。”
盛翎最后认认真真看了祈桑一眼,随后掩住内心的不舍,起身准备离开。
“虚灵渊境会在半个月后开启,里面有一座神殿,剩下的真相,都在那里。”
三万年前有一位神明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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