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鬓边的冷汗淌落:“我在护国寺时,突然青天白日见鬼,进入了一个幻境一样的地方,里面有一种不停开花又枯花的千枯树,树下站着一个碧眼的青年,他说他是国师,还说他叫、叫阿然。”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国师。”杨无帆短促地笑了一声,“或者说,那是因为逆天改命,而在时空荒漠里永生徘徊受罚的建武帝灵魂,他必须守护晋国的万里江山,让它千秋万代地延绵。他的魂魄和晋国的命运融合在了一起,一旦晋国破灭,他将不可入轮回。”
谢漆听明白了一些,点点头:“可是师父,有两个晋国,每一个晋国都不能破灭吗?”
“一个,一个就够了。”杨无帆摇头,轻声道:“不止两个晋国。”
谢漆又点点头,冷汗潺潺地喘息着询问:“师父,那重生的条件是什么?我为什么能重生?”
杨无帆垂眼看自己的手,谢漆今天苏醒的时间快到极限了,他在心中默数了六下后,谢漆再没能坚持住,闭上眼睛昏迷过去了。
杨无帆适时接住他。
“戴着天子之血炼成的血珠才能穿梭。”他抱起谢漆往病榻回去,“流着天子之血的高家人……才能在护国寺看见建武帝,才能重生。”
第112章
谢漆下一次醒来时是两天后,杨无帆带着药进暗室时,看见谢漆提前醒了,站在仅有的一扇天窗下,徒手握着玄漆刀,血珠缓慢地滴落在地面,整个暗室散着驱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小漆,你在做什么?”杨无帆平静地问。
“我想高骊了。”
杨无帆看了他一眼,独自相处了这么久,他分辨得出谢漆什么时候是沉溺在幻觉里的浑噩,什么时候是恢复正常的清醒。
叫陛下时是迷路状态的失智,轻唤高骊时才是直面一切的清醒。但他清醒的次数和时间都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所有时间都处在任人引导的鸿蒙状态。
杨无帆走去放下药,他明白了谢漆为什么握刀,是在用皮肉的真实痛觉提醒自己。
“想回天泽宫吗?”
“现在并不想,我现在是负担。”谢漆声线清冷冷地含着淡薄的笑意,“先前您说得难听但没错,为臣者既残就不该在此时拖累君者,毒没解完,身魂没康复前我就不去添乱了。只是师父,好歹把大宛给我吧,我想知道些外面的情况。”
杨无帆默数着时间:“好,你先回床榻上,把玄漆刀放下。”
“没事的,师父。”谢漆仰头看顶上的小天窗,逆着光线笑了笑,眼睛漆黑却清亮,便是半瞎的右眼也明亮,那是心魂归位的坚定,“我只是想和您说些话。”
杨无帆眯了眯眼:“你说。”
谢漆拍拍玄漆刀,叹了口气:“师父,我运转不起内力,别说内力了,浑身上下连力气都没有多少,您干嘛在药里加那么多迷魂汤呢?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杨无帆轻笑:“只是为了让你多睡会,减少痛感。”
谢漆屈指敲刀,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痛是小事,贝贝扛揍,我扛痛楚,家常便饭而已,后面的药可以别掺那么多迷药吗?”
杨无帆先应好,随即听到了谢漆口齿清晰的吐字。
“师父,您前面和我说了许多天命,谈及霜刃阁建立的事,还有那劳什子萧然,够荒诞晦涩的,差点让我在梦里沉溺于多个晋国的乱象,险些迷糊到彻底被你牵着鼻子走了,那可有点不妙。”
谢漆自嘲地笑叹:“师父,我不在乎有多少个晋国,我最初从霜刃阁踏出去时的理想很简单,找到一个明君效力辅佐,试试看能不能把霜刃阁从为奴里摘出去,顺带着在这过程里找找生父的蛛丝马迹。高瑱不行,高骊可以,我把自己当侍卫,目的很简单的。”
他抬眼看杨无帆:“师父,您这阵子以来和我说了很多,可惜都不是我在意的,我想问问,您在这期间是立足于什么身份?是准备执行霜刃阁初衷的报国志士身份,还是基于幽帝高子固的影奴身份?”
暗室里静悄悄的,谢漆低头把玄漆刀在掌心里压得紧一些:“师父,如果不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的确不会弃掉高瑱,毕竟我是影奴,十年之间一直受的是为奴教导。比之方贝贝他们好一些,得益于小时候母亲的教诲和您的训导,但我知道,您本质也是影奴。”
玄漆刀压得深了,谢漆深吸一口气:“主子就是影奴的命和天,幽帝或许于您是很好的主子,可他对诸后妃皇子是极糟糕的夫与父,对晋国而言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我很好奇,幽帝死了,您还在遵循着他的命令生活吗?”
“为什么问这个?”杨无帆摸了药碗,“药凉了,小漆。”
“因为幽帝死之前是想立高瑱为太子啊。”谢漆轻笑,“师父,我还不想喝药,药苦,还有迷魂汤,喝完又不省人事地昏睡。”
杨无帆也笑了:“徒弟大了,想多了。”
“我也不想的,师父,只是有些事我一直深受困扰。”谢漆用那渗着血的手揉揉后颈,“您直接告诉我如何?真的没想拱卫世家,没想扶持高瑱,派青坤到东宫也没有别的想法?青坤那少年,我重生前的上辈子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号师弟,假如您说大限将至是真的,那他是养来继任霜刃阁的?现在我和他位置倒像是调换了,他在东宫,我在这里。您想让我留在霜刃阁继任吗?师父想让我做什么?”
杨无帆沉眸端起药:“带你回来没想那么多,继任之事为时已早,你先安心养病。”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身后忽然掠过来一道风,谢漆强行用轻功闪身过来,血淋淋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很感激您救我,其实不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在救我的时候,可以不要对我洗脑吗?”
杨无帆回头看他,也看到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恍然之间他错觉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他轻声:“没有洗脑。”
“还没开始吧?”谢漆咳嗽了两声,血沫从唇角溢出来,“你说你在二十年前继任之后服续命药遗忘了从前,真巧啊,真的不是因为继任,才被迫服药遗忘了吗?历代以来,所有霜刃阁阁主非召不出山,真有意思,自封深山驯养下一代的影奴,就像周而复始的循环,上梁坚固,下梁再歪也能正回来。”
谢漆身体虚弱,很快又咳起来,他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但杨无帆忽然单手制住他后颈,掐着他后颈让他抬起头来,另一手的药碗塞到了唇边,浓黑的冷药灌进了喉咙里。
空碗摔在地上时,谢漆也被推在地,咽下去的冷药沸腾了一路的肺腑,他匍匐着呛出来,除了呛出血并无他物。
疲乏无力的感觉迅速笼罩了身体,谢漆徒然睁大视线模糊的眼睛仰首看杨无帆,看着他拾起掉落在地的玄漆刀,一荡荡去血珠,清光如水的刀锋指在他眼前。
谢漆对着玄漆刀仰颈,摆正位置让自己的爱刀吻上脉搏。血珠顷刻间涌出,直到快割断血脉,刀才收回去。
杨无帆半蹲下来,布满茧的手捂住了谢漆流血的颈项,低声道:“听话,小漆。”
谢漆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眼角渗出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滚烫液体,唇舌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杨无帆闭上眼,手掌用了力,扼着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谢漆的脉搏疯狂跳动,跳到最后便将爆裂,可他就在最后松手了。
谢漆因药效和窒息昏迷过去,他抱着这个养大的孩子出神了许久,随后还是抱起他送回病榻上。
杨无帆找出纱布和药处理他脖子和掌心的伤,低头看了他苍白的五指许久,一想到这双手曾在自己的牵引下握刀十年,心脏就好似被攥住。
毕竟是看了十几年的孩子。
曾经寄托了所有的孩子。
“小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杨无帆喃喃,“糊涂点,平安点,不好吗?”
他给谢漆盖上被子,清理了暗室里的血迹,走之前收走了玄漆刀。离开暗室回到地面时,方师父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见他手上有血唬了一跳:“老杨,你干嘛了?被你徒弟揍了?”
杨无帆把玄漆刀挂在墙上:“没有。”
“我还以为你坦白了他爹是谁,然后他冲动之下想弄死你。”方师父哈哈笑两声,“梁家家主的信又送过来了,他自从在春猎上看见谢漆的脸就起疑心了,催促着我们把谢漆生母的信息整合了送给他,他好去东区查询,对照时间看看他是不是当年那妓子生的。”
杨无帆走去洗手,手上血迹凝固了,不易融化:“给梁奇烽伪造一份假的,二十年前的东区窑子有很多妓子,你调换下资料,跟他汇报谢漆的长相只是巧合。”
方师父笑得前仰后合:“人家是刑部尚书,年轻时在大理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能信巧合这种东西吗?”
“爱信不信。”杨无帆声音冷了,“如果不是他当年偏要用那种肮脏手段去折辱那人,谢漆怎会托生在那妓子腹中?如果不是他们齐心让我失去从前记忆,我又怎会在这十五年里想不起来,看不出谢漆长得像他生父?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杨无帆扯下毛巾擦拭自己血迹未尽的手,眉眼之间浮起了戾气:“一个高钏儿还不够他们折辱吗?谢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那人的血脉,只要他以后留在霜刃阁不出,就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既然无害,他梁奇烽何必知道那么多陈年旧孽!”
方师父被他的神情晃得楞了一下:“好,我待会就去弄一份信笺送过去。”
杨无帆低头擦拭自己的手,不像是擦拭血迹,倒像是想把皮也扒下来一样。
七天前,谢漆在意识模糊里说了他前世大体的经历,韩宋云狄门之夜重伤,飞雀一年成为东宫太子少师,飞雀三年被高瑱丢给高沅,翌年则暴毙。
那意味着前世的杨无帆在想起所有事情后并没能成功召他回霜刃阁,也许是信送到高瑱手上后被扣押,又或者就如方才谢漆问的那样,因为他还想扶持主子最爱的儿子登基,所以选择让谢漆冒着被杀的风险护卫高瑱,旁观置之不理。
谢漆在飞雀四年死的时候,身上中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极有可能就是在被送到高沅手里后,梁奇烽看到了他,悄然投了毒。
梁家人最会投毒了,连梁太妃都是。
但不管怎么说,前世谢漆会死,有他杨无帆的因果。
“阁主,你脸色很不好,别想了,坐下来喝口热酒缓缓吧。”
杨无帆一顿,抬头看见方师父满脸担忧地递了壶酒过来,他抢过酒仰颈喝了大半,烈酒烧喉咳得慌,断断续续地嫌弃起来:“你为什么总酿这种浊酒?”
方师父五官打架似的皱起来,充满了一种夸张的滑稽:“不是吧老哥们,这他娘哪里浊了?全霜刃阁最好的酒就是我这宝贝了,你是前半生当帝奴时被投喂得太好了吧,妈的死有钱人!”
杨无帆闭嘴了。
方师父跷着二郎腿骂骂咧咧,他年轻时序号为缃,跟着的是个不得志的穷王爷,脏活多俸禄少,一年下来吃饱饭就谢天谢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确实整不出多好的活。
杨无帆听了一会叨叨,投降地挥手:“别他娘吵了,祖宗,你快走吧。”
方师父闷了口酒哼了一声:“快要埋黄土的人不知道多珍惜老友吗?”
“二十年了,你这张脸我快要看吐了。”杨无帆揉揉太阳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以后新阁主你帮衬着就是了。”
方师父应了一声:“知道了,又要带小孩了,还是我徒弟好,傻乎乎。”
“傻点命长。”杨无帆刚说完,就想起谢漆说前世方贝贝其实死在他前头,于是他又闭嘴了。
方师父又喝了口酒,边回味着自认清冽甘醇的酒香,边小心翼翼地问:“世上真有重生之事?还有别的晋国存在?”
杨无帆刚恢复记忆时心神绷不住,酒醉时说了几句,只有身边的两个阁老听到了,罗师父一脸懵地不明所以,想不通就干脆当做听了阵风,方师父却惦记着。
眼下再问,杨无帆便缓缓地答:“真的。”
方师父见稀奇古董似的凑过来扒拉他的脸,想研究点玄妙:“你是重生的?那另一个晋国是什么样的啊?”
杨无帆无奈地拨开他的手:“不是我,你想想也能明白。”
方师父还是在扒拉:“哦,是你主子?”
“是。”杨无帆垂下眼看自己的指尖,“在另一个晋国,登基的是别人。”
他说不出来,方师父却明白。
是三十年前扶持寒门的睿王高子歇。
异世的天命之人。
今生的枉死之辈。
第113章
四月时分,方贝贝闲得重新练起了三十六路吴钩刀法,天天挥着重刀,胳膊肌肉不见厚,就是练得更硬了。
方师父不时来看他情况,兴起时也会哟嚯两声下场和方贝贝对练,方贝贝每次都一败涂地,输在经验,更在于尊畏之情。
“你小子还这么怕老子,出刀犹犹豫豫。”方师父啧啧着笑骂,“你不是想走吗?哪天你伤好到能打赢我,霜刃阁就是困不住你的,你下山想找谁都随心去。”
方贝贝听到这样的话时会想起许开仁摊在有蛀洞的木桌上的小集子,妙笔生花的文章,动听舒心的言语,偷看一篇就有一刻的小激动。
但这类似的话从阁老口中直白地铺出来,方贝贝只感到了惊悚:“我哪敢对师父大不敬哇!您老爷子就是我爹,哪有儿子对爹拳打脚踢的。”
说着想了想还要补个言之凿凿的论据:“谢漆都不敢。师父当头,我们就只有伸头挨劈的份儿。师父您年轻时对自己的师父难道很嚣张吗?”
方师父听了有些出神地摸摸胡子,抬头望天愣怔道:“说得也是,老子几十年前好像比你还怂。”
方贝贝乐不可支地擦擦绛贝刀,睹刀思人:“师父,谢漆现在怎么样了?打架我喜欢同他打,去年东区玉龙台,和他打得好痛快。他治到什么程度了啊?不会从玄级降到比我低吧?我还想和他较量较量豆蔻刀法呢,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等他好了我再去和他比划,没准可以赢他两把瓜子磕。”
方贝贝叨叨半晌,说完听到了自家师父的回答:“治到一半了,好得飞快,就是武功招数都忘记了,好在十五年内力还在,到底是武学天赋卓绝。”
方贝贝大脑空白了一瞬,弹簧似的跳起来:“为什么都忘记了?”
方师父原本想用准备好的说辞哄骗徒儿,想说谢漆是因毒之故而失忆,但谎言到嘴边吐露不出。
说不出杨无帆还是遵循了霜刃阁历代以来对继任阁主的做法,他以自己为参照,如法炮制给谢漆喂了失忆的药,还在他解毒的心智脆弱间给他洗了脑,就为了让他来日不离开霜刃阁,最好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归隐。
当真是说不出口。
即便杨无帆初衷是想保护徒弟。
但方师父还是期待着新阁主能把霜刃阁带向别的地方去,记忆失去没关系,心魂还是那个心魂就够了。
他挑挑拣拣地说些真话:“再过几月谢漆就继任阁主了,未免到时有些事端,他得回炉重造。你想见他吗?差不多了,再过小半月应该可以。”
方贝贝惊得眼珠子瞪得比荔枝大,想多问些话,阁老便拍拍大腿走人了。
就此辗转反侧小半月,方贝贝被带往阁主的暗室,在台阶上见到了几月不见的人。
“谢漆?”
坐在台阶上垂着手的人仰起脸来,左脸残存着未完全退散的青斑,右眼也奇异地由从前的漆黑瞳色变成清浅的褐色,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么一抬起头来,面容仍然晃得人炫目。
阁主和阁老在暗室门口不远处,方贝贝紧张得后背僵直,提心吊胆地跑到台阶处蹲下:“你还好吗?”
谢漆神情认真地观察了他半晌,初见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才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下:“贝贝对吧?你坐,过去的事我都听师父讲述过了,对不住,我因着解毒失去了记忆。”
方贝贝倒吸一口气,刚在台阶上坐下便险些平地滚下来,有些抓狂地抓住了谢漆两肩:“我去你他娘没开玩笑吗?!”
不远处阁老轻咳,方贝贝连忙松开手,抬头看到了自家师父在不远处站着,眼里明晃晃写着谨言慎行几个字。而一旁的阁主只看着谢漆,似是在审视他的每一个反应。
“真对不住。”谢漆面色无异地看着方贝贝,左唇侧的朱砂痣随着笑弧扬起,“师父说以前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忘记了,但没关系,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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