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主仍保持我睡去时同样的坐姿,这时转过头,安静看我一刹,伸手食指抵住我下巴,令我的视线抬高,当视角改变,眼中所见便突然间大不相同——高而广阔的天空,温和安静、只存在于特定时节的凉金色阳光,远处树枝间堆叠黄叶,并不鲜亮的一种黄,干枯凝滞,却很适合这种悠远淡漠的萧索,风很冷,凛冽得令所有一切再清晰不过。
从来,我只是向下看,想要居高临下、一眼看清脚下的路,因为那样才利于前进;却从没有想过要抬起头,看自己身侧所发生的事,或是抬高头,看头顶更远天空的彼端……
因为那样不现实,只有不现实,或是想要驻留的人,才会望向天空,仔细去看身边的景致。
“孙盈余。”殿主开口,风口处静坐一夜,因而嗓音嘶哑。“此处事了之后,”他道,“你向南走,江无缺会在宜昌与你会合,到时他将傀儡师一直所求之物交与你,你便可至苗疆找寻傀儡师,令他解开江无缺所中的傀儡术。”
我点头,当成很寻常的事在听,一点都没有觉得诧异或兴奋,只是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些话后,按照殿主一贯的做法,一定还有补充,还有他想要我为他做的事——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果不其然。
“是什么?”我问,僵着神情与他对视。
他笑,面具后的眼睛没有任何笑意,“不要这样看我。”他别开眼,“这次很简单,只要你肯,你便可以心愿达成、与江无缺一生一世——”
“是什么?!”我打断他,失去耐心。
“不要再回来。”
“什么?”
我以为我没听清,江玉郎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直到我慢慢确定他口中所说的话。
他眼珠的颜色太淡,若不是我了解他,我会很怕与他对视,很怕那眼球里冷漠与谐韵的浅灰,阴晴不定。
“很难么?”他忽然问,“你不是一直想从我手中救出江无缺?怎么现在我将他送予你,解了他的傀儡术,要你与他做一对真正鸾凤、厮守山林,你反倒不满意了?”
“不是,”我摇头,“不是不满意,但殿主,这次你又打得什么主意?”
他苦笑,“孙盈余,在你眼里,我如此言而无信?”他笑着将手放在我的胸口,隔衣便立时有一股寒气,因他身体的凉意而直透我的心肺……“你死了,”他道,“我会舍不得的……所以你好好地活着,不要来妨碍我,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按照约定把江无缺还给你……”
“还不相信么?”他靠近,我后退,背部抵住冷硬树干,树杈间可移动的范围太小,但他也只是稍稍靠近,当我问他:“这次不用我再向你立什么誓言了么?不用我再发誓,若是有生之年出现在你眼前,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是我把江无缺放回中原破坏你的好事——”
“够了。”他打断我,唇角绷紧,若不是有面具遮挡,我想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很差。
“你对我所立的誓言,”他冷笑,“有哪一次是出自真心?又有哪一次不是笑话一场?好,既然你以为我非要威胁你才能安心,那你便起誓,若是你不能将复原的江无缺留在苗疆,若是你有生之年再介入武林中事,那么江玉郎天打雷劈,遭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殿主?!”
“满意了?”他冷冷看我,手上明玉功聚起的真气也尽数散去,钻心虫残余的蛊毒,随他手指离开我的心口,已经消失殆尽。
“孙盈余……”他指尖划过我脸颊,“能给你的,我已经全部给了你,所以如果你背叛我,不守承诺……”
“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笑,却没有再说话,没有给出答案。
☆、第六十章
宁芳,日正当空。
小狐女胡瑛撑至灵力耗尽的最后一刻,终等来由火狐族求助返还的若湖一行。
风风火火的一群人,走时声势浩大,归来依旧人多势众,甚至还多带了三名模样奇怪的怪人,自称吞天三怪,手持吞天内丹,因而所向披靡。
吞天者,人尽皆知,乃神兽。
至于吞天如何与火狐族扯上关系,我却不知根底,反倒是那三怪说了:上古神兽吞天,拥有结界穿梭之力,昔日被火狐族先祖收服,因此世代守护火狐洞天的屏障结界。
说白了,三怪原是吞天肚内的蛔虫,吸收了宿主灵气,炼化成精。
而寄生者跑出宿主体外,还拿着宿主的内丹,这阵仗却是可大可小。
书中记载:内丹为修炼者的第二道生命,与肉身不可分割,又是灵力源泉,外人若想夺丹,便唯有杀鸡取卵一途,所谓丹在人在,丹去、人亡。
我虽然不知道一颗内丹如何令山猪王驯服,却知道,火狐族里,成就了其族人千百年安逸的守护圣兽,如今却以一条性命、令一种方式,成就了若湖的多年夙愿。
洞天结界,吞天已死。
所以才有了此刻能与摩迦罗抗衡的无上法宝。
只是在场众人,包括我在内,却万万不曾想到,一颗内丹而已,非我族类的一只异兽,死了便是死了——谁又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只因为少了吞天结界这最后一层屏障,火狐一族面临灭族——而到那时,上下老幼、终将鸡犬不留。
若湖闯了通天大祸,在她根本未能察觉之时,祸患之始,却在于与我一同由暗处观看事态发展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将一切看得透彻,又记在心里。
我想不到的是,他日所有一切灾祸的源头,竟然只源于今日的一个巧合。如果不是心怀亏欠,我不会执拗地留在此地等待结果,如果不是为了陪我,他也不会闲得去看一群小辈如何翻云覆雨,却令心机深沉的他,发现了别人巢穴最为致命的一个弱点。
如今来看,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来日,足以令整个火狐族风云变色。
但所有都是后来之事,甚至在这一刻,这个天色还算得上晴好的午后,初冬的长风,宁芳戚戚的古树,我身边的人沉默如初,他大概也未曾想到会有那样一日的来临,将一个族群赶尽杀绝,并不是屠户拿了刀剁小鸡那般简单,当凡人面对异族,究竟是多么大的决心,能令一个人不顾一切、疯狂屠杀?
这时,摩迦罗的元神被吞天内丹打出江瑕体外,万千光束由那个倒下的躯体中衍生,随后光芒汇聚,在众人面前成型。
小狐女胡瑛有句话说得好:你是猪头,死了也是死猪头。
所以我已经做足准备,从未见过的摩迦罗真身,当是一个如何肥头大耳、肚满肠肥的山猪王形象。
但很显然,我失望了,并且站在远处的大多数人,同样抱以瞠目结舌的神情。
灵魂出窍的摩迦罗,在最开始的一霎还有些茫然,他未能分辨是何等法器击中了自己,但随后,当幽幽的魂魄凝成实体,这个霸气、并且眼耳口鼻都相当俊朗的山猪王化身,很快恢复了镇定。一袭妖媚红衣悬浮半空,再开口,本是低沉厚重的嗓音,却偏偏令人听出一分动容。
宁芳这一战,摩迦罗必将输得极惨。
他的败势早已注定,在当年强抢若湖不遂之时,在年少的若湖第一次与江瑕公子相遇之时,摩迦罗早已注定痴心错付,无所收获。
如今,面对若湖必定要收服自己的决心,堂堂山猪王的表现,是直至最后一刻都在试图挽回,当发现吞天内丹被用来对付自身的同时,他也早已不再掩饰应有的失落与愤怒。
水塘之侧,红芒高涨,声声喝问,竟连身后的一池镜水也起了波澜。
“本王究竟做错什么,还是当真哪里比不得他?!你可以为一介凡人,诛吞天,背弃族人,置整个火狐族安危于不顾,却为何不愿对我稍假辞色?!”
“若湖……我仅仅需要一具肉身,一具能够回复妖力,给予你关怀、照顾的躯体……但为何,你非要逼我一战?!”
而当所有不甘与忿恨转为质疑,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哀求:“求求你,求你放过公子!”
这种声泪俱下的渴求,有时候,比斩钉截铁的冷言拒绝、更为令人心寒。
摩迦罗无言以对,他以为,他的一厢情愿,终能换来另一方的回心转意,至少,是最仅有的一点点感动,动起手来,也会有稍许的迟疑。
他并不是要向任何人宣战,他只是不满自己心爱的若湖被人轻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种种。
但结果,是若湖视他、如临大敌。
任何人都应该觉得可悲,却唯有摩迦罗,最后的最后,撞上南墙,不愿回头。
江云等不及,他看不得自己的兄弟被/操控,满手人血,却无知无觉地就这样被人掠夺去身躯。因此他最先出手,左右同伴,接连上场、呼喝助阵。
摩迦罗极为自负,失了躯体,魂魄的力量依然强大,负手迎敌,间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条件,像是:“若湖……我可用江瑕身份好好待你,他如此薄情,我却不会……我不会多看世间女子一眼,更会将他周围花花草草尽数抛弃……为何你不舍他取我,为何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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