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一半,停下来缓缓气,照片上的人还是那副表情。
陆予江苦笑一声:“我实在还是不如你硬气……当年你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一走了之,一句解释或者挽回都没有,叫我想原谅你都找不到借口……这些年你怨我没去巴黎看过你,连翘也怨,怨我对你们母女不管不顾……可是你们可曾想过我,我的感受,被你骗了那么多年,无人可说,还得瞒着藏着……”
像是触及了心中巨大的悲恸,陆予江一时哽咽,手里的骨灰盒有些抱不住,他便将她放到地上,用力吸了几口气,这才缓过劲。
缓过劲来的陆予江已经双目通红,青筋突起的双手紧紧捏住相框的边缘。
里面的那个女人已经不会说话,再大的恩怨也已经无法回答他。
陆予江顶着最后一点气息,徐徐泛笑,继续说下去。
“余缨,以前我就一直喜欢你身上的那股劲,硬气,好斗,聪明,像是驯不服的野马,可是这次你还是算计错了。原本我想给连翘留下一些保值的东西,好歹我们十八年的父女情意,可正清已经把那封信和录音笔拿给我看了,我没有想到你还留了这么一手,可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你大概没想过有天杨钟庭会来寻仇吧,所以我若是按着你的做了,天不遂人愿,别怪我……”
……
弋正清在楼下车里等了个把小时,还是没见到陆予江下楼,也没接到他的电话,微微感觉有些不妙,赶紧上楼去找。
工作间的桃木旧门虚掩着,他几乎是抖着手指推开。
一室温莹的阳光,印花窗帘被风吹起。
陆予江就坐在地板上,靠着木架子,唇角含笑,头微低,余缨的照片放在他的手掌下面,骨灰盒蹲在他身旁……
连翘正在办公室画手稿。
铅笔划过白纸,“咔-”一声,笔芯断掉,心口无端一抽,尖锐的疼,像是有东西被连根拔起……
猛然间抬头,风吹过墙上那幅字,卷轴敲得墙壁发出声响。
连翘想站起来去关窗,可桌上的手机却响了。
弋正清的电话,声音缓沉。
“连翘,你爸,走了……”
连翘站在原地,身子一踉跄,只听得见耳边擦过风声,桌上的手稿全部被卷得飞起来,铅笔滚落,哗啦啦乱了一地……
起风了。
阳光和煦的四月天。
陆予江的生后事自然被操办得隆重风光。
灵堂就设在陆宅的正厅,梁念贞和陆清姿以陆家遗孀遗女的身份接待每个来吊唁的人。
母女俩都哭惨了,相互搀扶着各自抹泪,那场面着实让人看着心酸。
连翘也在,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穿着一身黑裙站在灵台旁边,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偶尔有认识她的人过去安慰几句,她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
背地里有人开始风言风语,说连翘不孝顺,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丢人现眼的事,临了陆予江死了,她居然连一滴眼泪都吝啬给。
好歹还是父女呢,真是不孝子!
弋扬从巴黎赶回来参加陆予江的葬礼。
弋正清忙里忙外。
虽然陆弋两家联姻未成,但如今陆予江去世,陆家的顶梁柱塌了,他作为陆予江这么多年的老友,理应为陆家撑着一些。
只是他独独看着连翘那丫头难受,他心里都清楚呢,那丫头的性子随了余缨,要强不说,还特别喜欢跟自己较劲,所以见她成天不发一言,怕是要出事。
“你去看看连翘,她已经一整天没讲话,也没吃东西。”弋正清把弋扬叫过来,交代了几句。
弋扬去厨房端了一碗汤,又倒了一杯温水。
“连翘,吃点东西好吗?”
连翘听到弋扬的声音,总算微微抬了抬头,只是目光游离,神情空洞,无焦距般盯着他望了一眼。
弋扬心疼,扶住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陆伯父已经走了,他如果在天上看着绝对不希望你这样折腾自己,你看你已经滴水未进一整天了,好歹吃一点东西?”
说着便将汤递过去,连翘只闻得到一阵酸腥,“呕-”一声,她捂住嘴便往洗手间跑……
☆、167 葬礼,全都错了
连翘抱着水池吐了很久。
其实胃里没什么东西,她已经连续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只是心口像是有东西不停往外翻。
弋扬心急追过来,一手拿着一杯温水。一手捋着她的后背。
吐到最后连水都吐不出来了,弋扬赶紧将杯子递过去,连翘连喝了好多口才总算缓过一点劲。
“怎么了,吐成这样,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连翘摇头,不回答,只是撑着池台翻过身去,灯光打在她脸上,面色发白,眼睛微闭。
陆予江的丧礼将持续三天。
圈内有头有脸的基本都会到,杨钟庭是第二天下午来的,冯厉行与他同行。
进门的时候照着其他宾客的程序。先面对陆予江的遗照默哀一分钟,再在灵堂前面磕三个头。随后走到陆清姿和梁念贞面前。
梁念贞因为伤心过度,已经无法站立, 只能坐在椅子上。
陆清姿还算撑得住,穿着孝服,将双臂搭在母亲的肩膀上。
先鞠一个躬,杨钟庭和冯厉行相继开口:“陆太太,陆总,节哀顺变。”
挺诚恳的口吻,说得梁念贞又开始嘤嘤哭起来,陆清姿也跟着抹了抹泪,稳住声音回答:“谢谢杨董和冯总抽空来看我爸。”
杨钟庭目光闪烁。冷光浮起,却说:“应该的,也算认识这么多年。总该来送他这最后一程。”
走的时候杨钟庭先出去,冯厉行在灵堂里面扫了一眼,总算在靠近被花圈和鲜花挡住的灵柩边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裙角。
“你先出去吧,我还有点事。”他跟杨钟庭打了一声招呼,将手插在裤袋里,缓步走过去。
连翘就抱膝坐在灵柩边上,身上依旧是那件黑色裙子,盘起的发顶乌亮,整个人就像蜷缩在一起的黑猫,除了那双大眼睛。
眼睛里没有水渍,没有波粼。除了戚戚森然之外,静默一片,仿佛几步之外的哭声和吊唁声与她无关,她独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冯厉行微微吸口气,突然有些怕这样的连翘。
她这是在自我封闭,自我折磨。
“喂……”冯厉行喊了一声。
脚边的人没反应,他只能半蹲下去,与她尽量平视。
“你父亲死了,想哭就哭出来,这样守着他的遗体,有什么用?”冯厉行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连翘终于动了动眼珠,定焦,盯在他脸上,却是突然一笑,戚戚然然。
“我为什么要哭?他还没有跟我道别,他便没有死,如果他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哭?”
一句话,像是痴人痴语,说得还分外认真。
冯厉行有些许堵心,为她脸上落寞凄楚的表情,更何况那时候的连翘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双眼布满血丝,像个小疯子。
这模样看了着实惹人心疼,冯厉行只能烦躁地捏了捏手指:“随便你,好自为之!”
丧礼最后一天的下午,灵柩和骨灰盒入葬。
连翘没有随陆家去墓园,而是独自在小公寓里面,守着余缨的照片和骨灰盒。
“妈,爸走了,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与他见面了……”
窗外又开始起风,只是没有阳光。
陆予江下葬的那天,是阴天。
连翘吃了一点东西上床睡觉,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闭眼睛,一沾床便开始噩梦连连,睡了两个多小时,频频被噩梦惊醒,正准备起床冲个澡,却听到门口响起敲门声。
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
连翘拖着虚空的身子去开门,头一抬,完全愣在原地。
“抱歉,是不是打扰了?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你的住址,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在家里。”
周沉面容微沉,手里拿着一个礼盒,像是从天而降。
连翘过了好久才回神,却也只是微微侧了侧身:“没有,进来吧。”
礼貌性地邀请周沉进屋。
周沉顿了顿,推门进去,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局促。
他其实是没有身份来的,更没有身份这样与她独处一室,可是这几天得知陆予江去世的事,他几乎是百般焦虑,坐立不安。
之前他本想亲自去趟丧礼,可想想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合适,只能叫方秦以Z传媒的名义送了一个花圈去灵堂,可这远远不够。
他就是担心连翘,担心这个丫头会因为陆予江的离世而彻底垮掉,现在登门一看,果不其然。
眼前的连翘神情萧索,目中无光,不哭不闹,便是大悲。
周沉略收一口气:“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嗯,我知道,谢谢关心。”连翘表现很自然,完了又答,“还有你送的花圈我也看到了,实在有心。”
“应该的,本想过去一趟,但怕不合适,所以最终没有去。”
……
就这么生分又客套地互相闲聊了几句,周沉见她脸色实在白得慌,便打算告别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才将手里的礼盒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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