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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鸾 (白鹭下时)


  “兔死狗烹的事,太|祖不曾做,太宗也不曾做,你为什么要做?如今的卫国公府只一清贵闲散之家,父子都不曾担任要职,你连门生故吏满朝堂的陆氏都容得下,会容不下卫国公府吗?今日之事,究竟是因为子虚乌有的指正,还是为的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自己心中清楚!”
  “皇帝,你别做得太过分。”
  最后这一句冷意森森,已然是警告。他是皇帝不假,但头上还有一层孝义压着,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她不介意与叛臣合作,用桓恺留给她的身份废掉他。
  “皇祖母说笑。”桓羡神色冷淡,作壁上观,“清者自清,若谢家伯父的确未与叛贼来往,自是查不出什么的,祖母又怕什么呢?”
  太皇太后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祖母多虑了。”桓羡依旧不冷不淡地应,“陈郡谢氏乃国之臂膀,又与我族世代联姻,不管是看在您的面上,还是乐安的面上,孙儿都会照拂有加。”
  “再且,祖母不信我,总该相信皇姊吧。北境之事现由皇姊处置,待其返京,会给祖母一个答复的。”
  “你……”
  这话听来不异于威胁,太皇太后勃然大怒。对方却半分不惧,神色疏懒,眼底无波无澜。
  太皇太后满腔的怒气便似软绵绵打在了棉花上,老眼一涩,涌上浑浊泪花来,又不得已忍下。
  她所在意之人悉数落在他手上,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庆幸阿兄闲云野鹤,尚且未归,没有落到他手里,也成为要挟她的筹码。
  是她小看这孽障了,为了一己私心,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指黑为白,忠奸不分!
  桓恺,这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么?
  胸腔里漫开一阵无可言说的悲凉,五脏六腑皆疼,原还盛气凌人的谢氏仿若一息之间苍老数岁,颓然叹息一声,颤巍巍起身离开。
  桓羡并未去送,他冷眼看着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消失在殿下空明的月色,道:“去栖鸾殿。”
  ——
  栖鸾殿,灯火幽独。
  薛稚被囚于室内,趴于案上,已近干涸的泪眼怔怔地对着明黄烛台。
  那案上还搁着宫人送来的吃食,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按照礼仪是不能吃东西的,一天下来,她唯一所食的就只有同牢礼时与夫婿共事的那几片生肉。可即便如此,她也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原先随她前往卫国公府的青黛木蓝都被羽林卫关了起来,连殿中的宫人也被更换一新。这时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抬起泪眼,视线一怔,喃喃轻唤:“皇兄……”
  “乐安见过皇兄。”她起身一福,柔顺地在他身前跪下。
  来人正是桓羡。
  他负手走进,目光似随意地在烛光昏昧的室中转了一圈才落在她身上,语声近乎嘲讽:“你还真是把自己弄得狼狈。”
  这一句倒也并非虚言,她还穿着去时的嫁衣,花冠不整,青丝凌乱,几缕如云鬓发垂在被烛光晕染得明珠莹润的脸上,低鬟垂泪,目光空洞,像民间酬神庙会上精致绝伦的神女塑像,毫无生气,却别有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嫁衣鲜艳,汩汩又似新血流动,桓羡心间突生厌烦,冷冷地掷下两字:“脱了。”
  薛稚震惊抬眸。
  对上她诧异的视线,他才觉她误会了什么,眉棱略略一挑,却也没解释:“你还打算让朕动手不成?”
  这一回她抖得更加厉害,看着他的目光渐由惊恐转为了伤心欲绝,贝齿颤栗,眼眶簌簌地落下泪来。
  她颤抖着手,去解腰间系着双鱼佩的系带。
  玉骨莹莹,于衣下如芙蓉轻颤。嫁衣如凋谢的红莲婉转落下,露出皎白如雪的中衣,她眼睫已沁满泪水,簌簌自玉颊上滴落,正如一朵山栀经雨而沐,于这暗室之间、孤男寡女,平添几分暧昧。
  她原是跪着的,这一褪下,嫁衣便如斑驳落花垂在膝畔,抬起盈盈的泪眼来,见他神情冷漠仍没有阻止的意思,霎时心如死灰,眼泪簌簌地去褪内里纯白的中衣。
  雪白的肩颈都已暴露在烛光中,露出脖子上系着的赤色系带。桓羡脸色更沉几分。
  静默里窸窣几声,烛光里阴影如黑雾在眼前拂落,他褪下自己的玄黑鹤纹大袍,神情厌恶地扔给她。
  眼中泪水一顿,薛稚终究回过神来,皇兄……他是不喜赤色的,他的那句……那句话……当是要自己把外面的嫁衣脱了……
  是她误会了他。
  脸上霎得烫得无以复加,她玉颜娇红,垂着头身微微前倾地去拾那件袍子,他已先她一步俯身拾过,衣袍如遮天浓云自头顶一晃而过,轻飘飘落在她单薄的肩背。
  两人的距离一瞬被拉得无限近,他屈膝蹲在她身前,冷着脸替她整理着衣裳。
  独属于他的龙涎香在鼻间充盈盛放,脸上亦被丝线拂过,冰冰凉凉的触感,是她送给皇兄的赤绳子,好似自从替他系上之后,便再未褪下。
  薛稚一愣,看着兄长近在咫尺的宛如冰玉雕就的一张脸,鼻间旋即漫开一阵酸涩。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贪凉不肯好好穿外衣时,他也总是板着一张脸,一面听她振振有词地胡扯,一面不容抗拒地替她穿衣裳穿鞋袜。
  宫中那么多人,却只有皇兄和太后会关心自己,连母亲也不曾像他这般疼爱她。
  而他少年时便性子阴沉,宫中的奴仆们都怕他。只有她不怕他,无论他脸色多难看都敢烦他替她梳头。为什么,他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
  眼泪再度一点点漫上眼眶,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心头又涌上几分希翼:“皇兄,我夫……卫国公府是冤枉的,还请皇兄明察……”
  桓羡本自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闻言,拨动耳发的手忽然一滞,轻轻擦过那莹润如玉的耳郭。
  滑如凝脂,触手似绵。
  指腹处漫上密密麻麻的酥痒,似有小虫噬咬,一直漫入心底去。他移过视线来,静静睇她。
  灯下少女清肌如雪,小腰微骨。为新婚而梳的堕马髻此时已全然披散,樱唇皓齿,黑发如瀑,更衬得那张莹白脸儿玉一样温腻。映着潋滟的烛光,好似山栀对月而放,精致温润。
  柔眸如水,含情脉脉,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薛稚犹然不觉,依旧心急如焚地求:“栀栀求求你好不好,你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母……阮伯母她是有哮喘的,她不能待在监牢里,会出人命的啊……皇兄,栀栀求你了……”
  伯母有哮喘病,监狱那种地方,稻草为床,怎么能待。伯母是除皇兄外她最亲的人了,连母亲都不曾管过她,伯母才是那个让她体会到母爱的人。她不能失去她……
  桓羡黑眸暗沉,在烛光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半晌,收回本欲替她拭泪的手,嗤笑一声道:“你还真是……”
  他想说“自甘下贱”,话到唇边终究忍住,改口道:“还没有嫁过去,便一心一意为谢家着想,不惜三番五次地勾引自己的兄长,只为了一个外男而已,薛稚,你还有廉耻之心吗?”
  三番五次……
  薛稚心间大恸,一下子慌了神:“不是这样的皇兄……”
  “那晚的事,乐安真的不知道……”情知他是误会了太皇太后寿辰那晚的事,她慌忙辩解,“乐安也是被人算计,是,是何家十四娘子……”
  桓羡冷笑一声,自怀中牵出那抹遗落的腰带来:“那这个呢,也是何令茵的么?”
  薛稚眼中泪水上涌,一瞬哑声。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腰带遗落,皇兄会认为她是故意为之,给他线索,欲拒还迎,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至此,桓羡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尽,他冷笑了下,负手起身:“想吧。”
  “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来见为兄。”
  作者有话说:
  桓狗:我可不是直接强占的莽夫,自己来求我!


第24章
  “传朕命令, 日后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来探望公主。”
  临去的时候, 桓羡立在殿外, 吩咐留守殿中的宫人。
  殿外夜色已深,宫漏声沉,月华影转。檐下宫灯照出的团团光影里,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着,连声应是。
  几名宫人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 他微微纳罕,这才忆起将衣袍给了薛稚, 几人见他未穿外衣自殿中出来, 自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薛稚欺君罔上,瞒着他自己成婚, 便该受到惩罚。
  不是想救谢璟吗?来求他啊。
  想到她发现一切后的惊恐,桓羡心底忽涌起些许恶劣的愉悦与报复的快意。
  好似从阿娘走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活过了。
  这些她们母女欠他的, 理应如此。
  这夜薛稚便在悔恨与不安中睡去。皇兄走后,她一个人瘫软在地上, 流尽眼泪后, 枕着一片湿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她扶上床榻时,她身上还披着皇帝的那件衣袍。
  衣上独属于帝王的龙涎香与少女身上的苏合香密不可分的缠绕在一处, 负责收拾的小丫鬟捧着衣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儿羞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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