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狗群嗅到了肉汤的鲜味,更是红着眼扑蹿,哪怕颈部的皮圈已紧得勒进了肉里,仍是拿前爪扒着地往前蹭,哈喇子直淌。
五爷笑容满面地举起了一只手,这时候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当他这只手落下的时候,他背后那十来只恶犬就将群起而上,将两个女孩活活地撕食而尽。
佛儿的嘴角挂着呕出的胃液,挣起了余声道:“救命,救命……救命啊!”
仿佛特意回应她的呼救似的,大门訇然洞开,一片金黄刺目的天野铺开在眼前,自那光晕中涌入了数十人影,迅速雁翅排开在两边,拥着正中为首的一人。那人背着光,面容一片模糊,但腰细腿长,举止灵动,几步就走来了五爷跟前。
五爷正举在半中腰的那只手空空地坠下,垂去身侧,屈身向那人唤道:“小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在这附近打雁来着,结果几条狗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全拉起肚子来,我记得你这儿养着一群猎狗,给我用上一用。”那人的声音充满了权力感,但听起来却轻松非常,而且很年轻。
五爷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扬,谄声道:“哟,小老板,这可真不巧。这群狗今儿有活儿,您瞧。”
那人方才注意到被吊在梁下的二女,他望了望她们,又转目一望跃跃欲扑的狗群,“这两个犯什么事儿了?”
“这可不清楚,老板只交代下话说要办了。”
“这么着‘活办’,也是老板交代的?”
“那倒没有。只不过——呵,您也晓得——好几年前老板曾替九千岁办过一个窑姐儿,当时是按九千岁的意思活办来着,那位姐儿也就比这两个小雏儿大不了多少,被狗撕碎的时候,一副小嫩嗓叫得那一个好听!简直让人天灵盖都发酥。小老板您那年还小呢,如今正巧赶上,不妨留下来一块品咂品咂,有年头没见过这样的好货色了。”
却原来这一位五爷乃柳老爷子所掌帮会中的得力干将之一,柳老爷子素与官场人物关系暧昧,早年也曾替尉迟度办过差;尉迟度一度宠爱一名妓女,妓女却与他人私通,东窗事发后就是由柳老爷子负责处置,而五爷就是经办人,眼看着那妓女被狗群撕咬而死。普通人经过这样的场景,恐怕要夜不成寐,五爷却大为反常地回味不已:人过中年,不同女人在他面前脱得个光溜溜早已变得同样无聊又乏味,唯有最露骨的挑逗——真正的露骨,每一根艳骨都被利齿从血肉里剥出——才能够刺激到他麻木的感官,重新唤起他久违的兴奋。
而他的兴奋显然引起了有些人的极度不适,一道光线掠过了来人含混的脸容,照出他眉心处的隆起。“这么两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老板既没发话必须‘活办’,就给她俩一人一刀来个痛快吧。留上五条狗处理尸体足够了,其余的给我拉走。”
“这……”
五爷还在犹豫,佛儿已烈声疾呼起来:“救命!救命!”原来她在惶遽中收神细听,已听出这来人的地位在五爷之上,且不似五爷性格残暴,因此极欲在这位“小老板”的身上博取一线生机。“这位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是冤枉的,他们抓错人了,我是冤枉的!”
“她的确是冤枉的……”
大家又转向这微声所发之处,连佛儿也一道转过头,但见吊在她旁边的万漪提起了一丝活气道:“公子,不关她的事儿,她什么也没做过,都是我一个人。”
其余人等倒还没说什么,反是佛儿率先怒目圆睁地发作起来,“我就猜到是你这狗丫头!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心穷眼浅的勾当了?你——你不会又招惹了凤姑娘吧?”
万漪咬着牙闭起眼,点了一点头,“公子,我撞破了凤姑娘的一件秘事,可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会说出去,但凤姑娘信不过我,总要拿我一条命就是了。不过、不过她——”她睇着佛儿道,“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您高高手,放了她吧。”
佛儿至此更是把嗓子都要叫破:“您都听见了!这臭丫头亲口说的,她的事儿和我没关系,谁的枷谁来扛!公子您明断如天,一定公侯万代!”
那位小老板略带好奇道:“你们所说的凤姑娘,是怀雅堂的白凤?她有什么事儿叫你给撞破了?”
他向万漪发问,万漪却只惨然摇首道:“我不能说,当真是不能说,公子非要逼问,我也只有一死。但求您行行好,放过我这一位妹妹吧。五爷!五爷!”
万漪又仰着脖子向五爷唤了两声:“五爷您放她走吧,只要您放她走,才这位公子赏的‘痛快’,我宁可不要,我宁可被您的狗活活地、活活地……”
她的话没说全,就已虚脱了一样,软着身颈摆来荡去;铁索在她两腕上哗哗地响着,她的人仿似是一株即将折殒于暴雨的芦苇。
佛儿听见万漪竟如此切意回护,倒有些出乎意料,她把渗入嘴角的肉汁“呸呸”地往外喷两口,“原就是你连累了我,可别想我承你的情。”
“我不求你承我的情,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哼,就晓得你不会白大方。”
“这件事不难办,你准办得到。你回去和我书影妹子说,说我并不是失踪了,而是开罪了客人被处死了。这件事是绝密,叫她别刨根问底,况且问了也白问。你只代我转告她,她永远都是我最看重的妹子,我不能够活着疼爱她,死了也必定护佑她平安喜乐。”
佛儿绝没想到万漪所求只是这样小小不然之事,不由有一丝诧异,“就这样?就和她捎几句话?”
万漪苦笑道:“你逃出了命去,我左右还是落一个‘卷宝失踪’的贼名儿。要是我书影妹子也和别人一样听信了这说法,岂不是以为我这个姐姐为了一对镯子就不要她了?在我心里头,她还抵不过那几块冷冰冰的金刚钻?再说我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失踪’又该折磨她多久?她准会想,我要还活着,为什么不找她?说好了和她相依为命,怎就抛下她一个不管了?她该多想不通呀!不如告诉她我死了。我不是自愿抛下她,我只是死了。”
佛儿不耐烦地把脸别过肩上,将那些不住淋漓而下的汁水蹭了两蹭,“你这一篇妈妈经且留着我逃出去再说吧。”
她们俩都没留意,一直在不远处的那一位小老板忽地凝神伫立,就仿似万漪所说的一席话之中还暗含着什么神秘的隐语,如藏在稻草堆里的金针,而唯有他捉到了这根针。
他沉下睫毛,眼中几乎漫起了一重温存的神情,“你也是槐花胡同的?你叫什么名字?”
万漪迷迷怔怔地向着他抬起眼,忽就听得“嗷”一声,登时吓得她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两眼一翻,早已死去了大半。
但见一头饿犬挣脱了颈绳,后腿猛蹬,朝着这里就飞扑而来,活像是一道裂空的闪电。
然而这闪电却被一只手截断。
谁也没看清那小老板是如何出手,只看到一霎后,他右手的中间三指就已穿过了项圈倒勾着,把那狗如吊死鬼般拎在手里头,勒得它两眼翻白、四脚乱刨。这一手快、稳、准、狠,非练家子十年不能有之功,可小老板的手掌却半分也不带习武之人的糙硬坚实,反而细滑柔腻,泛着槐蜜般的光泽,只不过他食指、中指与无名指三指居然是一般长短,看起来稍显怪异。
他将手指一抽,就把狗掼去了地上,同时自个儿皱鼻龇牙,从嘴里发出了一种隆隆的低嗥,不知是狗叫还是狼叫,总之直令人汗毛倒竖,一屋子又跳又咬的疯狗听了这一声后都呜呜地哼着,屈起了身体向后退缩。
万漪空等了半日,仍不曾等到咽喉被扯碎,这才抖抖索索地张开眼皮,刚好瞧见小老板收起了一口银白的牙齿,把面庞转向她。
隔着头上、脸上油腻腻的汤汁,隔着因她的抖动而摇摆不定的光影,万漪第一次看清了对方——他的脸庞仍被收裹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她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有力慑人的黑眼睛,黑如沥青。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不管她原先准备说些什么,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但随即她就看到,这双眼在她的视野中退开去,他走远了数步,掏出一块手绢来盖掩住口鼻。跟着万漪才觉出自己两腿之间的潮烫:适才的惊吓使她走了小水,尿液一路滴答着在脚下聚起一块水晕,混杂着身上的牛肉汤汁,那一股气味可想而知。也不知是后怕还是羞愧,万漪一下子抽啜着哭出声来。
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五爷此刻才转过神,大骂不止:“这该死的孽畜,居然敢冒犯小老板,来人,来人,给我拉下去!”
立即就有人把那狗拽去了屋后,两记闷响、一声呜咽之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小老板又拿手绢抹了抹两手,将之揣入怀中,回转了身体。这一转,他的人便正对着大门,无遮无拦的天光猛一下全泼在他面上,就仿似这一片苇塘、这所三合院子、这群狗全都是由同一种沉黯的颜色描绘而出,只有他是其中唯一的一笔烈色:样貌英锐夺目,青春又轻佻,残酷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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