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都留下吧。”
随侍的两位东宫女官把帐帘子左右挂起,让新鲜的山风吹进来。
为了彻底杜绝被单独堵在帐子里追根究底的尴尬局面,她索性连崔滢都叫来旁听。
人越多越好,大家在帐子里热热闹闹地围一圈坐,听完了一起散场,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京城信使被当众召来,详细说起关于突厥人送去京城的那份具有羞辱意味、引起朝廷强烈反弹的国书。
突厥人的国书是五月里送来的。负责邦交的鸿胪寺官员不敢怠慢,把言辞无理的突厥语国书字斟句酌地美化过一遍,译写了一份意思差不多、但用词客气许多的国书,附在奏章里,奏上了朝廷。
鸿胪寺上奏的奏章抄写本,京城信使这次也随身带来了。
裴显接过去,边翻阅边道,
“荒漠入春了,冻雪融化,熬过苦寒冬天的突厥部落们又不安分了。他们几个部落的可汗最近互相抢地盘牛羊,听说打得凶。鸿胪寺奏的是哪一支可汗的事?这次又讨要什么?”
姜鸾事先已经看过了一遍。
他们的王庭换了新可汗。这次讨要的可不是钱帛和马市。突厥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裴显打开鸿胪寺奏本,大略地扫过一遍。
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还在世时,曾经应下一桩和突厥王庭的和亲。
大闻朝祖制,分封王室。姜氏宗室但凡血脉比较近的分支,男丁成年袭爵后一律出京去封地过活,终生不轻易出封地。
留在京城里的宗室,多半就是像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这种,血脉几乎出了五服,没有王爵,身上担着官职,留在京城里领一份俸禄过日子的闲散宗室。
当时嫁过去突厥王庭和亲的,就是京城里一位远支的宗室女,算起来是姜鸾的远房姑母。
嫁过去时和姜鸾如今差不多年岁,十五六岁娇花般的贵女,出嫁前封了‘燮昭公主’。
十二年前和的亲。
算起来燮昭公主今年也只有二十七八岁。
泓胪寺五月底的奏本上写到:燮昭公主殁了。
去年初就殁了。病逝在冬日荒漠无边无际的大雪里。突厥王庭当时正忙着和争夺牙帐的薛延陀部落打仗,压根没有报给大闻朝廷,过了一年才报过来。
燮昭公主和亲当时,嫁的是突厥大可汗。相隔短短十二年,如今的突厥王庭换成了薛延陀部落的新任大可汗。
新可汗坐稳了牙帐,屠灭了旧可汗的部落,抢掠了大批奴隶,歌舞狂欢过了几轮,突然想起了曾经和亲给旧可汗的中原公主,听说是个美人儿。
一问,人早病殁了。
薛延陀部的新可汗立刻召人写下了国书,言辞间毫不客气,指名道姓要中原皇帝再送个公主过来。
裴显翻了个开头,脸色渐渐地不大好看。从头到尾看完了,合拢奏本,递给了旁边的谢征。
谢征翻完了,脸色也难看起来,同样递给了旁边的崔滢。
姜鸾打量完大帐里各人不好看的脸色,转头细问信使,“京城里的李相,崔中丞,还有其他朝臣们,都是什么反应?”
信使答:“朝臣们群情激昂,言官们纷纷上书,言辞激烈,痛骂突厥人忘恩负义,冷待和亲公主,坚决反对再和亲。”
“上书的只有言官?”姜鸾听出几分不寻常,“政事堂的李相和崔中丞都没有表态?”
信使更为谨慎地回应,“小的离京之时,尚未听到政事堂关于国书的批复。”
姜鸾听完点点头,对裴显说,“难怪四百里加急催你回去。都把事压着呢,等你回去接着议。”
裴显略一颔首,“臣心里有计较。”
他的视线原本始终低垂着,不是看身侧烛火,就是盯住大帐地上铺着的毡毯。
姜鸾和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终于抬起,往她这边意味深长地扫过一瞥。
姜鸾轻哼了声,头扭去旁边,做出懒得搭理的神色。
她刚才想事情专注,一不留神,主动和他搭话了!
她先开口搭的话,等下再想赶人走,可比始终不搭话要难上十倍。
雪白贝齿咬住了嫣红下唇,微微地陷下去一点。还是那句话,多大点事,只要她不往下想,就能当作事情不存在。
她把细微的烦恼抛去脑后。
“关于突厥人国书的前因后果,大致就是如此,各位心里都有数了。本宫对此事有些看法,等回京之后会当面在圣人面前说明。”
“裴中书身为朝廷的肱股重臣,如今人在回京半路上,京城那边短期内应该不会做决断。没什么好说的,明日加紧行程赶路吧。”
说完,她当先起身,做出一个困倦呵欠的姿势,“白天赶路累了。各位请回吧。”
“是。”崔滢应下,作为在座的入仕朝臣里资历最浅的那个,很自觉地当先往帐子外走。
姜鸾眼皮子一跳,“阿滢,你急着走干嘛。没说你。”
崔滢一怔,回身立住了。
谢征听了那句‘没说你’,眼皮子也是一跳。姜鸾向来不怎么待见他,至今连声二姊夫都未喊过,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崔滢是东宫属臣,皇太女没说她,当然有极大的可能说的是他了。
谢征也很自觉地起身,“臣告退。”
姜鸾:“……”
她能叫住崔滢不让走,却总不能大晚上的叫住二姊夫,只得眼睁睁地瞧谢征大步出去了。
她保持着掩口遮掩呵欠的姿势,扫了眼帐子里唯一那个安然端坐不动的身影。
裴显不止坐着不动,他还捧起刚才一口没喝的茶盏,开始悠然喝茶了。
还好帐子里有崔滢。
姜鸾叫了崔滢,自己抬脚就往帐子外走。
“晚食吃多了干粮,撑得慌。陪我四处走走,散散步,消消食。”
崔滢有顾虑。
“我们还在太行山里,距离几处战场凶地的距离并不远。夜里四处走动,会不会引来凶地煞气跟随。殿下,还是早些歇下吧。”
姜鸾找不到人陪她出去,眼看只能待在帐子里,等崔滢离开,又要开始被人追根究底的尴尬时刻。
她索性脚步一转,径直走到帐中安坐喝茶的那人面前。
“听到没有,崔伴读劝本宫早些就寝,裴中书手里的茶没喝完的话,带回去继续喝?”
崔滢震惊了。
她知道裴中书因为从前的舅甥情分,管东宫管得宽,没想到皇太女殿下私下里和裴中书说话如此的不客气,一盏茶都不让喝完,当面赶人!
崔滢精于人情世故,免不了想得多。
她担心自己这个第三人在场,听到了殿下不客气的言语,落了裴中书的颜面,容易引发人动怒,倒不如留他们舅甥自己说话。当即起身说了句“臣告退”,极干脆地出去了。
姜鸾:“……”怎么又走了一个!
裴显压根就没动。
自顾自地把手里的一盏温茶喝完了,放下茶杯,客气道,
“谢殿下赐茶。带回去喝倒是不必了,臣晚上有空,作为殿下赐茶的回报,臣陪殿下出去,四处走走?”
帐子里走了谢征,走了崔滢,还有身后随侍的两名东宫女官,做事稳妥的秋霜,说话不客气的夏至。有她们在,裴显不至于如何。姜鸾原本不假思索地就要拒绝他。
拒绝的词句已经到了嘴边,裴显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再开口时,称呼也换了。
“近日多思多梦,冥冥之中,总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怪念头升起。只问一句,阿鸾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是否包括了骑马?”
姜鸾已经到了嘴边的不客气的拒绝,停在原处,顿了片刻。
“骑快马。”她纠正说。
————
今晚的月亮很大。不是圆月,但高挂在雄峻的高山之巅,银辉毫无遮掩地洒下山坡,比京城里的月色亮堂多了。
姜鸾换了身翻领紧身胡服,和文镜要她的坐骑。
文镜脸色都变了。
姜鸾打定了主意的事,他从来都劝不动。他牵着姜鸾的马,直接去找裴显,苦苦地谏言。
“白日里在大军看护下骑行也就罢了,在夜里的山间纵马,如何使得!山道黑暗,万一失足踩空,就会掉下山崖!万一马失前蹄,摔断了腿还算轻的!万一路上有野狼出没——”
裴显把上阵的腰刀挂在身侧,抬手牵过了姜鸾坐骑的缰绳,喂了它一把干草。
姜鸾的坐骑是一匹精挑细选出的大苑良驹,长得高大健壮,毛色油亮,脾气却极温驯,嚼着干草,乌黑的马鼻子湿漉漉地拱了拱裴显的手。
“由我亲自看顾着,不跑马,只这般牵着缰绳,带殿下沿着山到去山坡顶上走一圈,看看群山月色便下来。”裴显镇定地反问, “如此安排,你可放心?”
山道上牵着缰绳走马,当然没什么风险可言。不止文镜,就连跟随赶来的崔滢也什么可说的,只叮嘱了一句,“殿下玩心重,还请裴中书早点回返。”
前锋营早提前清了道,两匹马并骑宽度的一段上山道,两边尽头都派了重兵布防把守,只空出中间一截干干净净的山道,供皇太女殿下‘走马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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