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醒了。
抱着柔软的鸭绒衾被,在昏暗的蜡烛光里,浓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裴显掖被角的动作顿了顿,开口说,“殿下安好。”
姜鸾没有说话。浓密乌黑的睫毛遮挡着她的视线,她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床边长身鹤立的身影,被塞进被子里的柔白的手腕还是探出来,掩口打了个呵欠。
裴显低头注视着衾被里探出来的白藕似的一截手臂,嫩生生地散在朱红的衾被上,雪白的肌肤上映出不明显的几点吻吮淤痕。
他把那截白藕似的手臂轻轻托起,又塞回被窝里,以寻常的语气询问,
“殿下睡了臣一夜,心情可好些了。”
姜鸾雪白的小腿从软衾被窝下面伸出来,懒洋洋地踢了他一脚。
才塞进被子里的手臂又伸出来了,蜷曲着靠在瓷枕边,手肘枕着头,乌黑的秀发蜿蜒披散下来。
姜鸾像只吃饱喝足慵懒的猫儿,带着七分困倦,三分试探,眼睑半阖着,视线从下往上地瞄,“裴中书不生我的气?”
裴显原本要走,不经意地停步反问,“哪件事生气?殿下说说看。”
姜鸾打了个呵欠,手臂缩回被子里,对问题充耳不闻,打了个呵欠,被子蒙住了脑袋。
熟悉的稳健步履走远了。
他要在五更前赶去外皇城的值房。
姜鸾蒙在温暖漆黑的被窝里,半梦半醒地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不恼怒,不报复,甚至没有追根究底,彻查当日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生冷硬的石头,事事都要抓在手里,大小事都要问个清楚的性子,吃了一回大亏,没有道理不追根究底,轻轻放过。
除非他不恼怒,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姜鸾觉得不可能。
她在被子里习惯性地咬起粉色的指甲。
他到底是不和她计较,还是按兵不动,准备来个大的?在她放松了警惕时,来个惊天动地的大反扑?
姜鸾心里有点估不准。
她谋划了上元夜,拼着图穷匕见的决绝,想试探出他的真心思。
上元夜的谋划成功了,她把人顺利撩到了手。但他在第二日清醒后的反应,和她之前的每个设想都不同。
姜鸾自己当然不会主动提上元夜的‘意外’,他却也绝口不再提上元夜。
他的真心思,藏在和平日无甚差别的完美应对里,藏在每日不动声色的主动接近里,藏在对她屡次言语挑衅的忍耐退让里,反而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过了上元节,官衙开印,各地的大小政事又雪片般地飞进朝堂。这天在六部值房里,惯例讲解邸报时,姜鸾打断了谢澜, “政事先放一放,等下再议。”
她把他召近了些,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长案两边,姜鸾压低了嗓音跟他说,
“有件事我估不准,想和你商议一下。”
谢澜是她上元夜卷云殿里的合谋人。
如果要询问的话,谢澜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
裴显漫步往值房而来的时候,谢澜正在跟姜鸾讲解着关窍。
“看破一个人的心思,不能只听他口中的言语,要观其行。裴中书其人,心中城府极深,如果决意要和殿下计较的话,必然会出手卡住殿下的咽喉要害处。”
谢澜执笔,在空白宣纸上写下一个职务。
“东宫教谕。”
“殿下如今还在进学。如果卡住东宫教谕这个职务,迟迟不定下人选,含章殿始终空着,殿下学业无成,裴中书便有足够的藉口挟制殿下,让殿下止步于六部值房,只能听听过时的邸报,不能插手朝堂政事。”
“其次,最近还有个重要的关键人物。”谢澜写下一个姓氏,“崔。”
“近日已经听到了风声,说是崔中丞的嫡女公子,可能会入选东宫伴读。”
谢澜轻声道,“如果裴中书出手阻拦此事,他对殿下定然起了追究报复之心。殿下就要开始戒备起来了。”
姜鸾斜倚在清漆长木案后,指尖转着乌黑发尾。
“这两件事,前些日子他去探望我时,当面都曾经提起过,说是在筹备着了。看他当时的说话语气神色,不像是要拦阻。”
“亦或是试探也不得而知。”谢澜道,“还是那句话,不能只听其言,要观其行。最近两日裴中书可有去东宫拜谒殿下?”
姜鸾:“这个么,正经拜谒倒是没有……”昨天半路碰着,被她拖去东宫睡了。
“殿下当心提防些。”谢澜提醒。
被谢澜提醒了一句,姜鸾现在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她倾身过去,凑近了点,小声起一个私密的问题。
“谢舍人,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我。你们男子……”问题有点难以启齿,但她确实是疑惑揣摩有一阵子了。
“你们男子,在床笫上不论怎样的热情似火,是不是下床就抛去脑后。床笫间那点事和他做决策这两码子事,是不是完全不相干的。”
谢澜的神色冷了下去。
眸光偏去旁边,盯着对面的白墙不答。
姜鸾知道问得唐突,有点烦恼地敲了敲笔杆,
“如果身边有人问,我也不至于问你了。几个女官都没嫁人,二姊和奶娘不敢问,二兄身子不好。东宫属臣里,淳于不知道上元夜的事,我不太好问他……”
她瞧着谢澜脸色不好看,想他一个四大姓出身的嫡系郎君,从小被人捧到了天上,是不是被她的直白问题问到羞耻开不了口……
姜鸾放弃地摆摆手,“罢了,当我没问。继续讲邸报吧。”
她不再问,谢澜却答了。
他的嗓音冰寒冷冽,如冬日冰湖下的流水,
“殿下说得不错。床笫间热情如火,出门后便抛在脑后,是男子常有的事。要不然,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负心薄幸郎了——”
裴显就在这时推开门,走进了值房。
按照往日的惯例,坐在最后一排长案靠墙的坐处。
谢澜和姜鸾同时闭了嘴。
姜鸾原本倾身靠近对面说话,余光里瞧见推门进来的身影,瞬间端端正正坐回去,重新摊开了邸报。
眼睛盯着邸报大字,心里想,该不会在门外偷听了吧?
他那事事都要知道的性子,肯定在外头听了一阵了。
也不知道听见几句。
耳边听谢澜继续讲解着,眼角余光没忍住,往后方靠墙的角落里瞄。
裴显却依旧如惯常那般,独自坐在最末尾的那排长案后,长腿随意地屈起,背靠着白墙,象征高官身份的贵重金鱼袋随手扔在旁边,对着案上点燃的醒神香雾,露出沉思的表情。
谢澜心里只怕也在想同样的事。今日的邸报说得便有点心不在焉。
邸报最大的消息是户部的几笔朝廷开支。
裴显听了几句,敲了敲长案。 “数目说错了,谢舍人。”
谢澜一惊,快速扫过面前的邸报,确实说错了数目,把一项三十万两银的军饷开支说成了十三万两。
“殿下恕罪。”
裴显便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这段空隙里,对姜鸾说,
“若家族里的叔伯兄弟个个都是负心薄幸郎,从小看到大,习以为常,自然会觉得天下多的是负心薄幸郎。若是掉进痴情种子窝里,周围自然都是痴情种子。天下男儿千万,还请殿下不要一言囊括之。”
说完不再停留,起身出门去。
姜鸾瞄着他的背影远去,怀疑地跟谢澜商量,
“他究竟不声不响在门外站了多久?是不是最后几句不该听的全听到了?前头更要紧的几句他没听见吧?”
谢澜不应答。
他的目光也落在裴显远处的背影处,良久才收回,平静地对姜鸾说,“裴中书已经走了。殿下,我们继续讲解今日的邸报。”
裴显踩着宫道边泥泞的化雪去外皇城的值房。
他翻滚的心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过来的时候站在门边,门没有关紧,里面的两个人凑近在一起咬耳朵,说话的内容只听清了五六分,但谢澜的目光,他隔着门看到了。
那不是臣属对储君应有的敬畏爱戴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显的脚步停在宫道边。
这里离他的中书令值房不远,有人在宫道边上候着他问话。
文镜如今是东宫的人,他不愿意文镜夹在中间两面为难,今天特意绕过了文镜,直接召问了东宫里值守的一名校尉。
裴显问那名东宫校尉,“平日皇太女殿下和谢舍人说话时,可有提起类似上元夜灯会的话头。”
东宫校尉实话实说,“皇太女殿下青睐谢舍人,经常单独商量事情。小的值守时远远跟随着,看顾着周围无事安全就好。至于皇太女殿下和谢舍人说什么,小的可听不太清。”
裴显没多说什么,挥退了校尉。
他已经私下里单独问了五六个人了,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他有心追根究底,上元夜的所谓‘意外’,是不是姜鸾闲谈时漏了口风,他的九章谋划被泄露出去,叫谢澜推测出来,加以利用,制造了一场‘意外’,从此成了谢澜拿在手里的把柄,为他自己谋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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