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贵女此灯会时一般是坐着自家的灯船出行,也是在船上放灯。晚饭过后,汾阳侯府的女眷一同上了船,在灯光夜色里,漂浮于九江。这船造得极大,两房的女眷基本都在,此外还有一些仆妇丫鬟。开船的是自家的家丁,船有两层,每层头尾都有侍卫看护。
秦柔与魏勉的妹妹魏蔺立在近水那层,各自手里拿着花灯。
今日这样的时候,戴帷帽未免笨重,大部分女子都只覆面纱而已,她们二人也不例外。
秦柔手中的花灯上,画了个云鬓香腮的仙娥。魏蔺就比较随意,只用墨笔勾勒出一只画眉鸟儿,上色也未曾仔细地上。
二人各自品鉴了一番对方的花灯,又走近凭栏处去看岸上和水上的风景。
“人可真多!”魏蔺感叹,“不过这还算好的,之前在我们老家那儿的集市,脚都没地儿放啦。”
“南地有那么热闹?”
“那当然,而且规矩没那么多,想怎么来怎么来呗。”
秦柔笑道:“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南地的风光。”
魏勉当年平定叛乱,立下不世之功,封侯进爵,如今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可他本家并非京城人,而是南地人。
魏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嫂嫂你们这些京城的贵女都看不上南地呢。”
“怎么会。”秦柔道。
魏蔺笑了笑,多了些由衷的自豪与欣悦。
“放灯啦!”
随着一声高喊,有乐声从远方天际飘来,岸上的人都涌向水边,船上的人也涌向水边,俯身,放灯。
秦柔点了点魏蔺的胳膊:“写了什么心愿,该不会是写了你如意郎君的名字吧?”
魏蔺闹了个大红脸:“什么呀什么呀,嫂嫂你可真是的,不正经……”
秦柔一笑,随即将灯放落,屈身半蹲,两手交握,静静地凝望着那盏灯飘远,与所有的花灯汇聚到一起。
岸上珍珠阁内四楼,四五人靠窗而坐。
“侯爷!是你家的船开过来了!这船气派……”
“废话,汾阳侯府的船能不大么,再说女人家也多,就你家那四五口人,也不至于搞个这么大的。”
坐在靠里的魏勉已经喝得微醺,他听到动静,大步悠然过来,往下瞟去。
“侯爷,这船上这么多女的都你家的?不好养啊……”
“就你屁话多,你当然养不起,咱侯爷能养不起?”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上前来将这两人拉开:“可别发酒疯。”
魏勉回头看了他一眼,转个身,整个人背靠着栏杆,双臂撑着往后仰:“没事,今日过节,大家怎么高兴怎么来——”
雅间的几个统领、副统领登时酒兴高涨,大喊大叫起来。
“不愧是侯爷,敞亮!”
“敬侯爷!”
魏勉摇头一笑,不再搭理他们,头一侧,目光往下面飘去,那微醉的冷淡的目光,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凝住。
灯光闪耀的大船上,汾阳侯府的女眷三三两两地立着。船头近水的位置,有一名梳着低髻覆着面纱的女子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花灯。
那双眼,没有秋波潋滟,没有寒潭幽凉,只是静静的清泉,仿佛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般般入画,皎若秋月。
魏勉直起身,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那个女子是柔锦。
让他失神的,却是那双眼睛。
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若是覆着面纱,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魏勉眯起眼睛,一时间竟似愈发的醉。
“真真……”
旁边有部下见魏勉如此,不禁低声道:“侯爷这是怎么了,看着跟中邪似的?”
“臭小子不要命了?你才中邪,我看你全家都中邪!”
“不啊,咱们侯爷喝了酒就跟给人下了药似的,好几年前的冬天,还有一次竟突然把一个乞丐弄到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天天上书房听那个乞丐说话说半天,后来那个乞丐咳死了,侯爷还病了好些天。”
“还有这么一回事?”
“千真万确,”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在原来的甄家……遇到的那个乞丐,会不会真是甄三小姐鬼上身的缘故?”
“啧……”
魏勉将那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只装作没有没有听到,懒得开口。
他抬头看向天际,思绪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冬天。
八年前的昌宁街胡巷东口,一座高耸的院墙外隐约能瞧见斜飞而出的檐角,叠复环绕,古韵悠然。
门柱陈旧,阶前积灰,紧闭的大门上贴着严整的封条,给风一吹,扬起一角,透着无言的沉重和萧索。
这是被查封还不到两年的甄家大宅。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跪倒在这家宅院阶前,从兜里找出掏出一个冻硬的腊鸡腿,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他将油纸平铺在地上,双手捧着鸡腿恭恭敬敬地放在油纸上,随后取出小半截红烛点燃了放在最前。
眼下是年关,京城街头人影寂寥,没有人从这家门前走过,四下静静的,唯有寒风过耳的轻微动响。
乞丐对着蜡烛,磕了三个响头。
“你祭甄家做什么,甄家已经完了。”背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乞丐飞快扭头看了一眼,他眼睛有些昏花,只隐约看到是个年轻的贵公子:“关你什么事?”
“甄家通敌被抄,大过年的你在这儿祭拜,不怕被官兵捉走吗?”
乞丐咳嗽了一声转回头:“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们……再说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甄家大老爷是反贼,可甄家夫人和公子都是好人,甄家小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大老爷犯了事,与他们……却不相干啊……”
那人一顿,许久才道:“你又没有见过甄家小姐,怎知她貌美?”
“谁说我没见过?我见过的……”
几年前的冬天,他险些冻死在这石狮底下,是甄家小姐把自己取暖的毯子、手炉都给了他,还让人送了糕饼给他。
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昏花,他看到甄家小姐戴着帷帽站在那儿,粉白的裙摆,轻纱随风拂动,真真正正……是仙女儿才有的模样。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走上前,放了三个馒头上去。
乞丐本要破口大骂,忽而有一缕冷意窜入了他的鼻息。
他一顿,猛地扭头,就听到那人柔声道:“在这儿不冷吗,要不要去屋里头坐坐?”
那个人面若冠玉,温文尔雅,正是汾阳侯魏勉。
张府,慈铭堂。
夜里,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几个家仆都刻意压低嗓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正巧孙嬷嬷从屋内走出,看到张学林过来,忙福身见礼:“大人。”
张学林:“怎么样了?”
孙嬷嬷:“刚刚醒过一次,只是神智还不清醒,所幸身上是不烫了。”
张学林眉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
他举步入了屋,屋内烛火闪动,隐约有一股暖暖的清芬。
绕过绨素屏风,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他不禁一怔。
甄真着白色寝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扑散在绣并蒂莲的水红色绸面软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侧脸。
雪腮圆润,透着轻粉。
她的身上,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样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图。
他在床边坐下,才发觉她虽然睡着,却蹙着眉,面带忧惧,不由目光一顿。
孙嬷嬷提着洗净的茶壶悄然步入屋中,绕过屏风正要往里,一看屏风后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脚步。
那道清隽的身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外侧躺着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轻轻揉动,床上的人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角轻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虽然极淡,却分明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此时,张学林抬头,看了孙嬷嬷一眼。
孙嬷嬷一颤,当即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兴许是屋门打开寒气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脑袋一动,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两眼迷蒙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模糊的深红,抬手揉了揉眼睛,歪头看他半晌,雾蒙蒙的眼里竟凝出泪影。
张学林抬袖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
甄真却猛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从床上坐起,惊忧地望着他,目光定定的:“不要走,不要丢下真真一个人……”
张学林一震。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雪白剔透,脸上透着红晕和甜香,神色却那样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说的也应当是胡话,可不知为何,他竟……
眼前人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温暖。
他就像是受了蛊惑,哑声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缓,展颜一笑,骤然松开了手。
他正因她这一笑微微定住,却见下一瞬,她带着笑张开双臂,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怀中。
张学林僵住。
可怀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语道:“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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