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殿上出现了细微的质疑声。
这百官临朝,不信星象命理的官员大有人在,更有不少连带着瞧不上司天监的官员。而以应院首为首的翰林院,更是在数年前就曾上奏朝廷废除司天监,试图仅留下推演历法与时刻的官员。
在他们眼中,所谓星象卜卦,不过是庸人自锢自扰的玩意。
但有时,或许也能成为一柄伤人的利器。
“……昨夜观星象,漏刻博士应小吉当值,见天象有异,特此上奏。”孙监正将我推了出来。
“天象何异?”官家沉声开口,“应小吉你上前答话。”
我抬起头,走上前去,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瞧见殿中龙柱上盘桓的威武金龙。
余光见到不远处的应院首踏出半步欲说什么,却立即被身侧的官员扯了回去。
我想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亲自捉拿了的反贼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太和殿,他偏偏还什么都不能说,任谁都要疯。
“是微臣昨夜观星,亲见明堂有晦,大火被掩。”我端正地行了礼,镇定开口。
官家闻言,身子朝前倾了倾:“明堂?那是……龙心?”
“正是。”我点头,“龙心为明堂,为天司空,自古以来便是天子星辰,如今明堂有晦,正是荧惑星留守明堂,此为……大凶之兆。”
朝中百官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我停了停,继续说:“《开元占经》有云,明堂被晦,则‘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五星占》亦云,‘与心星遇,则缟素麻衣,为死亡‘——这正是星象之中于国运联系最为紧密,亦是最为凶险的……荧惑守心之象。”
“胡说!”有人大声呵斥出声,“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哪里来的凶险国运?这‘荧惑守心’之象千百年难遇,我看你就是妖言惑众!”
“微臣是不是妖言惑众,还请大人今夜观星验明。”我侧了侧头,温和地回答那人,“史书有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与俱出入,国绝祀。’”
荧惑星,在天象中自古以来就是代表战乱兵事的凶星;而明堂,又是代表天子的星辰位置。
荧惑守心之象,便是荧惑星滞留在明堂之中,预示着“王、将军为乱”、“大臣为变,谋其主,诸侯皆起”,是最最凶恶的灾变之相。
更有甚者,预示着主死国灭。
我继续开口:“旧岁河间地饥荒,今年东平匪事,皆与荧惑星相关,正是此次‘荧惑守心’之象的预兆。若此番荧惑守心之象应验,恐有大凶大险。”
闻言,朝中的百官们大声争执此事。
“荒唐,咱们盛朝国运昌盛,这天象不过是自然之理,做不得参考,又岂能将国运寄托于上?”
“梁大人此言差矣,这荧惑守心之象自古便有记载,凡有出现,必有国乱。此事小看不得,我认为当宁可信其有,重视此事。”
“星辰变幻,年年有之,如今荧惑滞留明堂,咱们信了这‘国之将乱’的浑话,是不是太儿戏了?”
“国祚之事当为大,这龙心乃天子星辰,可万万不能冒险……”
“得了!”官家沉声喝了一句,殿中百官这才停下了争执。
我感觉到龙椅上拿到灼热的视线在我和孙监正两人身上逡巡数次,官家终于开口。
“应小吉,是你观得了荧惑守心的天象,那你可知解救之法?”
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太和殿中最前方的拿到矮胖身影。
“荧惑守心乃天子凶兆,可如今我朝升平昌隆,君主贤明,难应这凶星之象,”我咬了咬牙,直视龙颜,“然近年来,民有饥荒,盗贼日起,西狄南蛮不安,国失守备,微臣夜观天象而星辰示之……”
“……宰相不贤。”
“好大的胆子,区区小吏,竟敢污蔑首辅大人!”
“陛下,该惩处的是这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竟以下犯上、诡辞欺世!”
我重重跪下,额头磕上冰冷的地砖:“首辅王平在位数年,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实乃我朝一大隐患。如今荧惑守心之象渐明,微臣查阅星经史书,皆云——将此凶兆移于相,可避国乱。”
腰上的伤口被勒住,缓缓渗出血来。
63. 变天 ——所谓狗咬狗也就是如此了。……
太和殿中百官喧闹起来。
我低着头, 小步往回退,走到孙监正的身后。他侧了侧头,朝我轻声说道。
“你做得很好。”
我没什么表情, 也没接话。
朝中的官员争执一会,你来我往没有个结果, 而官家却一言未发。
在这个时候, 不说话已经就是表明了态度。
渐渐地, 朝中百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也弱了下来。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文官一侧站出来一人。
“陛下, 首辅大人为我朝鞠躬尽瘁数年, 虽无大功、却也无小过,仅凭这司天监的一句话,将这所谓‘荧惑守心’凶兆扣到首辅大人的头上, 未免也过于儿戏。”
“旧岁河间赈灾、今年东平剿匪, 首辅大人皆尽心尽力,为陛下分忧解难, 更解百姓于危难之中。倘若如今仅因为这一家之言移患于首辅, 此事怕要教咱们朝中同僚寒心、亦教黎民百姓寒心啊。”
我冷冷扯了扯嘴角, 藏在过长的袖子里的右手摸了摸腰带方才压到的伤口位置, 隐隐摸出了几分湿。
我是真想不到有一日,能在太和殿上听见他为王平说话。
听见应院首为王平说话。
我捻了捻指腹,将淡淡的血迹抹掉,再次行礼开口。
“院首大人这话偏颇了。”
我长长吸了口气,当即跪了下去:“首辅王平贪腐枉法,无视朝纲。任首辅一职多年来,以职务之便、行利己之私, 贪污受贿已为平常,卖官鬻爵蔚然成风。”
“旧岁河间赈灾,他在赈灾粮草中掺和谷皮陈粒,无视灾民生死从中牟利;今年东平赈灾,他将招讨草贼营中兵器锻造交托到其舅弟开设的兵器行,以次充好,无视我朝百姓安危,行虎饱鸱咽之事。”
“而这不过是他万千罪行中的两条而已,”我毫无畏惧地看向殿上天子,“陛下若有疑虑,可当即派人到王平府中查验——白玉为砖、翡翠作案,首辅府中规制无有不逾矩,就是今年的贡茶,他府里暗自扣下的都要比宫中更好。”
“应小吉!”王平矮胖的身子晃了晃,“你……!”
他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枉我将你当做亲女对待,可如今……”
我面无表情看他:“我是翰林院首独女,晟朝风骨三代忠臣之后,怎会与你同流合污?”我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应院首,“我父亲自小便教导我,宁折一身清白骨、不屈一分奴隶颜,此生绝不能污了我应府门楣……不是吗?”
应院首此刻的神情之陌生,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这个女儿似的。
我说完那番话之后,就彻底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我的话就像是压倒树杈的最后那粒雪,将王平的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撕开了一道口子,朝中百官捉到了风向,纷纷进言举证起王平的罪行来。
如钱塘大潮,一浪高过一浪。
等到今日的早朝结束时,官家派出去的人也到了王平家。大理寺卿备好了审讯案,一纸诏书查封了首辅府。
我换下了官服,站在角落里见到王夫人和王羡的十六房小妾被依次压走,满府的妇孺尽皆嚎啕大呼冤枉,惹了一整条街的百姓驻□□头接耳。
过了一会,王羡被留到最后押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年糕似的白袍子,头发倒是梳得异常齐整,怀胎六月似的怀里还紧紧攀着一只狸猫儿。
他从府里出来,一边磕磕绊绊地被人赶着往前,一边左右张望着找人,有些慌乱。
走了没两步,他就在重重的人头里见到了我。
王羡眼睛里放了放光,紧接着便如释重负一般将手中的狸猫儿一放,同那猫指了指我的方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被押着走了,背影带着些狼狈。
我蹲下身子,接住那只从人群缝里窜来的大白猫。雪球儿长得肖主,圆胖的猫脸跟王羡生得一模一样。
我抱着雪球儿站起身,抬了抬头,见到今日的阳光这样好,一点都没有变天的预兆。
*
是夜,应府。
“捉到她了吗?”应院首声音低沉,压着情绪问话。
“没有,”下首有人跪着回报,“下朝之后,她便没了踪影,我们在四个宫门处都留了人,没有一个见到她出来,说不定……”那人顿了顿,“她是不是还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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