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得小觞儿呜哇一声哭出来,又被阮木蘅奚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天天哭,羞不羞,你清哥小时候就从来不哭。”
他便使劲儿瘪起嘴,像鱼一样鼓着脸憋住声。
阮木蘅不禁哈哈大笑掐他的脸。
而杜清醁此时便一声不吭地拉起他的手,细心地吹着擦药膏,哄着他到别处玩。
可没多久,小觞儿又会因为抓蚂蚱刺破了手指,或者在洼畦里摔了满身泥巴,哭上一通,他便再接着耐心地安慰,最后索性拿着镰刀,背着篓子,边割草边小心地跟着他后头跑。
这个沉默木讷的男人好似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跟他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小觞儿。
先前听杜酒娘说,原来小觞儿是枫桥镇上一个乡野郎中的儿子,大概四年前夏天,杜清醁和那郎中一起去山里采药,正好碰到了暴雨洪汛,两人不幸坠入陡峭的山涧洪流中,杜清醁身手敏捷,攀住了岩壁活了下来,而那郎中不幸被大水冲走,尸骨无存。
之后,无父无母的小觞儿便成了杜家的孩子。
这是谣传的版本,细致的内情却是大相径庭。
实际上坠入山涧的只有那郎中,攀在岩壁上的也是那郎中,杜清醁害怕被汹涌的泥流卷入,便眼睁睁在险壁上看着郎中力气不济,被洪水冲走。
阮木蘅听酒铺旁的酱娘子八卦后,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这内情,因为杜清醁待小觞儿很怪,有一种带着愧疚的宠溺和纵容。
这种态度于她来说很熟悉,过去的六年,她对景鸾辞便是如此。
阮木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见杜清醁和小觞儿玩累了后,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歇息,也提了篮子过去。
午后的阳光在草地和溪水间跳跃,有几只初冬的枯叶蛱蝶在白蓝的花丛中翻飞,微风一来,山坡处的黄叶旋转着扫落,蛱蝶好似不堪风力,歪歪地飞舞着落在灯芯草叶中。
她觉得很惬意,一日过一日的,她越来越喜欢这些烟火气的日子,喜欢跟着杜清醁来野间踏青,和小觞儿斗嘴,或者听镇子里的妇女们绘声绘色地学睦邻长短。
坐了一阵,小觞儿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缠着杜清醁要去溪里捕鱼。
他们捕鱼的方式却很特别。
碾碎了辣蓼籽,磨成汁水儿和泥浆洒到浅浅的溪水里,等上几刻,那鱼便如醉酒般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再用竹篮一兜,满满覆底的小鱼儿。
见阮木蘅惊奇得不得了,杜清醁边在细白的水滩上燃了篝火,边正正经经地解释说,
“辣蓼除了可以和灯芯草一起捣碎,做发酵的酒曲外,还可以捕鱼。”
说着从绿枝上薅下几粒红穗子,碾碎了给她一闻,的确有辛辣的醉香。
阮木蘅觉得好玩得不得了,笑着道,“是不是醉鱼草也是一样的效果?”
“应当也是一样的,不过醉鱼草生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我并没有试过。”
阮木蘅依葫芦画瓢也研磨了一些辣蓼汁,浸在溪水里,蹲守了半刻,便亲眼见到那清澈的河底里黑背的鱼儿,一只只吐着泡泡翻着肚皮浮上来。
她伸手捞了上来,用削树皮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剖干净了,架在火堆上烤。
香气四溢时,斜斜的夕阳也缀到了远处的丘陵上,像一个又红又圆的柿子般在山头挂了一阵,好似不堪其重,慢慢滑下去,最终掉落山背后,只余彤彤的霞光将随着微风荡漾的水草和潾潾的溪水铺得满面发红。
杜清醁将烤鱼拨下来,一点点挑掉鱼刺和鱼头,剩下白白的鱼肉才递给小觞儿。
“你这样,会将好好一个男孩养得万分娇气的。”阮木蘅啃着鱼肉说。
“他还小。”杜清醁慢吞吞地回。
阮木蘅又给自己串了一条鱼,现在这些活计她已做得很上手,“他不小了,记得你来阮府的时候,也跟他差不多大,阿娘要你什么都做,连十多斤的酒缸都是你来抬。”
杜清醁骆驼眼慢慢抬起,扫了扫她,说,“我不一样。”
“一样的,孩子最好不要把他当孩子,早一些知道世事的险恶,早一些长大,否则天塌下来时,他就活不下去了。”阮木蘅随口道。
杜清醁沉默下来,讷讷地想要反驳什么,却半天措不好辞,捏着木棍许久,说,“我欠他的。”
“你不欠他。”阮木蘅想都没想,自动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当时很小,不是你的错,你也会懦弱。”
她说完莫名停住,好一会儿又道,“不论你做什么,那天的洪水是天灾,你改变不了,不论你敢不敢跳下去,能不能将他拉上来,他可能都会死,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也不是你的错。”
杜清醁猛地抬头看她,她的脸在火光中有些失神,旁边的小觞儿玩了一天,开始困了,枕着他的腿窝勉力的眯着眼,打了几个呵欠便睡着了。
“可是,这样不对。”
杜清醁静默了许久,皱着眉头说道,“因为怎么挣扎结局都变不了,因为不能让老天不发洪水,或者因为自己也有常人的恐惧……这些都只是为自己的不作为找的借口,是安慰自己的话。”
阮木蘅被火光烤红的脸,忽而惨白,不由被他罕见的一连串的话刺痛,幽幽地反问,“是安慰自己的话么?”
杜清醁点了点头,“我……就是有机会救徐郎中,可我没有,这是事实,什么借口都没法找。”
他接着摇了摇头,好似不惯于说那么多话,却仍旧道,“与其逃避,欺骗自己,不如接受自己懦弱了,不作为了,就是做错了,背负着愧意和过去勇敢地生活下去就行了。”
阮木蘅有些想哭的冲动,忍了忍,才问,“背不动怎么办?太沉重了。”
杜清醁拨了拨火,将没烧尽的柴拢到中心,声音哔哔啵啵响起时,他才慢慢地道,“那就拖着走,拖着拖着就背得动了。”
阮木蘅仰起头,冬夜的漫天繁星灿烂,扭脸朝他说,“小时候我就觉得清哥傻傻的,呆呆的,但脑子里想的肯定跟别人不一样。”
她咧开嘴笑,“果然是不一样的。”
第44章 侯获 其罪当诛,于午门斩首示众
“……残余流窜的乱军悉数招降, 剑门关塞已重新部署,有半数的军队留地镇守,以防再生霍乱, 业城, 青城,益州官位空缺的都已补上……”
十一月初镇压於地叛乱的两军班师回朝, 炎执领着一干将士,在宣和宫正殿面君奏上,抱拳款款陈毕,呈上奏报交予随侍皇帝左右的周昙。
景鸾辞翻了一会儿,低头思量了少许,抬睫扫视屋内一干将臣, 道, “内乱消耗, 民生凋敝不可避免, 若要於地长治久安, 可有什么策略?”
炎执一怔,以为皇帝查问了於地情况,便是述职完毕, 一时没反应过来。
思索了一会儿, 才道,“於地叛乱根由源于,坐地官员横征暴敛, 鱼肉百姓,才会有起义军振臂一呼而百应的状况,所以微臣以为应当从官治起,从朝廷调任几名廉明奉公, 强干精明之辈,对贪腐之事,做强力的整治。”
景鸾辞听完,颇不满意,但也没表露,只淡淡地反问,“先前调任的益州刺史杨成葉等人难道不是清官么?”
锐利的目光慢慢审向立于炎执半步后的宁云涧,“宁将军对於地颇熟悉,不知可有他解?”
宁云涧别出一步,堂而皇之地与那威严的眸子对视了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微臣以为长久稳控西南大局的方式,最好的是,修治道路。”
此言一出,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
宁云涧惭下脸,“微臣班门弄斧了。”
景鸾辞眼眸中却光华一闪,“讲。”
“西南崇山峻岭,层峦叠嶂,造就了难以监管的地势,由此才有贪官污吏,才有生乱而难控,所以最好的是筑路,筑一条从剑门深入各郡县要冲的道路,从而将於地明明白白地管控于朝廷的眼睛之下……”
宁云涧也不再自谦,款款地将所有原因条缕清楚地剖析开来,甚至连怎么修,修到哪里,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都滔滔地讲明。
众人听毕,有些频频顿首,有些摇头晃脑,都加入到热烈的讨论当中,一直争辩到鸦起之时,方才归散。
景鸾辞单独将宁云涧留了下来。
喧闹之后一时寂静,熏炉里加了几把红罗炭,满室温香,潇潇的风声便被堵在了殿阁外。
景鸾辞慢慢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阮木蘅的事,你知道了吗?怎么看?”
宁云涧低俯的身形微微一动,毫无惧意地直视向他,“皇上一向宽厚,三年来廷内廷外,再无连坐的大案,却唯独对一个小小的宫人加以苛责,阮宫正私逃,在臣看来,虽不可思议,但也在情理之中。”
景鸾辞眼中精光一炸,“你是说是朕逼走了她?”
“臣不敢。”宁云涧微垂眼眸,“但臣以为,不过一个宫人而已,皇上每年都要特赦宫人离宫,何必对阮宫正如此赶尽杀绝,不如当做赦免了一人,方才是天子仁义之道。”
景鸾辞猛地起身攥住他的前襟,“天子之道行仁行暴,都是朕说了算,赦免不赦免,也是朕的家务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加以指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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