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昏迷前一刻,鼻端浓烈的异香。
那两年大鄞和大辽烽火连天,褚家镇守边陲,横戈跃马,斩杀了耶律皇族、萧氏大族等一大批大辽战将,两国关系一度势如水火。为更准确地刺探敌情,夺取胜利,大鄞的士兵铤而走险,乔装改扮成契丹牧民跨境生活;而大辽的细作、密探亦在不知不觉中深入了国朝心腹
汴京。
那晚刻意制造混乱,在褚泰眼皮底下掳走了褚怿和云氏的,正是扎根于汴京城中最狡猾、最阴毒的大辽细作。
他们的目的,是用妻儿的性命来逼迫褚泰交出三州布防图。
褚怿从昏迷中醒来时,是被云氏紧紧抱在怀里的,四周是破败的墙垣,漏风的窗柩,诡异的黑影,以及黑影里不时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笑。
迷香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的头在那些笑声里疼得如裂开一般。他止不住地皱眉,发抖,挣扎。云氏抱紧他,把嘴唇贴至他耳边,反复地告诉他:“悦卿乖,不要怕。”
褚泰是在后半夜来的,的确是只身一人,也的确如大辽细作所愿,带着一卷举足轻重的地图。辽探首领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地把空中抛来的那卷地图接住,打开来一看,却是愕然失色。
褚泰带来的,只是一幅三州地形图。
“把我妻儿放了,军中布防,我即刻画上。”
风雪凛冽,褚泰在首领暴怒的眼神里平静开口,首领怒极反笑,用浑然土生土长的汴京官话答:“一幅屁用没有的地图,就想把妻儿换回去,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破败的旧庙里随之传来稚童的呼叫,少妇的怒叱。
褚泰被霜雪覆盖的眉在月光中隐忍地微蹙起,道:“那就先放一个吧。”
旧庙中,褚怿被拽出来踢倒后,重新倒回云氏的怀抱。一个魁梧黑衣人进来传话,一双双阴鸷的眼开始在他们身上打量。
云氏的胸脯快速地起伏着,最后一次吻过褚怿的脸,她显然已经听到、也听懂了庙外褚泰和那首领的对答。
褚怿拼死拽紧云氏的衣襟,不肯走。
云氏在黑暗里摸索,含着泪、也含着笑,给褚怿喂去了一块破碎的饴糖。
云氏道:“家里还有一盒蜜糕,悦卿听话,回家吧。”
那是褚怿最后悔的一次听话。
褚怿获救后,辽探首领亲自把云氏扣押在庙前,逼迫褚泰就着月光画下他承诺的布防图。
而云氏,则在褚泰提笔落纸的那一刹那,抓过颈边的长剑,毅然地自戕了。
……
烛火静谧,褚怿被火光照耀的脸也沉默静谧,容央黯然低头,想起褚蕙提及这件往事时讲的那些话,眼眶里一阵发酸。
褚怿眸里倒映着三簇微小的火光,道:“那天是我六岁的生辰。”
容央道:“我知道。”
褚怿意外地看向她,她浓睫漆黑,明澈的眸里涌动着揉碎金辉的泪,泪光里也倒映着那三簇萤火一样的光芒。
“我知道你的生辰是冬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愿意过它,不再愿意跟人提起它……我知道在褚家人心中,没有什么能比尽忠守义更重要,我也知道在褚家,离别其实是常态,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我知道你的每一次远行,都有可能不会再回来,我们的每一次告别,都有可能是我们看对方的最后一眼……”
容央鼻头发酸,转开眼,忍住道:“反正,我都知道。”
祠中阒寂,半晌,褚怿低低一笑:“褚蕙跟你讲的?”
容央道:“没有。”
心里默默道:我自己觉悟高。
褚怿道:“最后那一句,不对。”
容央仰头。
褚怿看着烛火后静立的灵位:“我会和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
夜幕浓黑,一排排宫灯如游龙盘卧,灯火如昼的文德殿里,官家愁眉不展伏于案前,再次向吕皇后确认:“慧妍真的铁了心要嫁给他?”
吕皇后点头,朦胧灯影里,眉间亦有郁郁之色。
官家叹息。
吕皇后看他满面愁容,体贴地道:“要不官家先别急着下旨,臣妾回去再劝劝她?”
圣旨一下,那人若拒绝,可就是抗旨不遵,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再一次羞辱慧妍了。官家迭声应是,嘱咐吕皇后一定好生劝劝。
吕皇后应承,道:“夜色已深,官家近日操心北伐之事,人都清减了,今日就早些休息,顺便去臣妾那里看一看安儿吧?”
提及小皇子赵安,官家展开的眉头又隐约堆起一层云翳,但唇边却微微含笑,道:“朕前两日听崔全海说,安儿现在已能坐着了?”
吕皇后笑道:“闹腾得很,何止是坐,一不留神就到处乱爬了。”
官家笑笑,便欲起身,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仓皇之声,有人高声喝道:“燕京急报!燕京急报!”
官家听得“燕京”二字,心头赫然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补了后半段,下一更争取周二。
——2020.11.29
第104章 、守候
平熙六年春, 贺家军二十万骑兵败于大辽燕京城外,主帅贺渊以身殉国。
蛰伏数月的大辽将领率五万铁骑长驱直下,仅用时三日, 破贺家军大本营——蓟州。
贺渊长子贺平远求援金军, 以“分身乏术”为由被拒, 仓促之下,率残兵三万人退守玉田。
北伐战场, 一派狼藉。
京中大震,一道道奏章、诏令进进出出, 铺天盖地。
不日, 褚怿调兵三万赶赴前线, 褚晏率六万褚家军北上驰援。
三皇子赵彭同往督军。
铿然一声, 一杆红缨枪破空而起,枪尖快若流星, 震落簌簌春花。廊庑里, 荼白在摆稳的小案上铺平宣纸,放齐笔墨, 不时朝廊外舞枪的两个少年人侧目。
雪青提着一篮新采的月季过来, 示意她专心。
荼白敛神,转回头继续研磨。案前, 容央静默坐着, 提起那支羊毫沉吟片刻后,落笔写信。
荼白怅然道:“殿下, 这一次, 褚家人是真要上战场了?”
容央从容构思,尚不及答,庭中舞枪的一名少年道:“贺家父子从京中浩浩荡荡地领着二十万人去攻燕京, 结果城没攻下,反把自个守了几十年的老巢丢了,四伯和大哥要不上阵,如何能把这屁股擦干净?这屁股要是擦不干净,那咱大鄞可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对面人回枪反搠,格开少年杀招,顺势斜出一枪,少年往后纵开,枪尖在地砖上一划过后,旋身反击。
双枪交锋,火花四溅,挟以激荡气流,横扫得满庭花叶飒飒簌动。
荼白却无心观战,闻言只道:“那这一仗要是打起来的话,得打上多久哪?”
交锋中,身形较长那个开口:“蓟州一败,贺家退守玉田,算上从燕京城外逃回来的厢军、禁军,以及渔阳、三河、玉田等地的贺家旧部,仅仅十万不到,四叔和大哥带去的援兵,总共也只有九万人,但要想雪耻,除夺回蓟州外,还必须赶在金军结束上京一战前攻下燕京,否则大金便有机会伺机反悔,不再履约归还燕云十六州。”
“铮”一声,枪杆被撩开,虚空之中一阵嗡鸣,对面人接口道:“所以这一战,四伯、大哥只能从快,破釜沉舟,速战速决!”
“破釜沉舟”四字一落,容央握着的笔颤动,在小楷齐整的宣纸上拉开一条极其不和谐的墨痕。雪青正插着玉壶春瓶里的月季,看得这一幕,心头揪起。
上次虽然也是远行,但褚怿只是戍守于三州地界,不必跟辽人正面交锋。这一次上蓟州去,要跟大辽硬碰硬对打不算,所面临的,竟还是需要破釜沉舟的凶险战局,容央心境如何还能平静无波?
雪青抿紧唇,放下花瓶改去给容央重新取纸,容央却只一滞,然后继续挥毫写就,似乎并不介意那一笔因惊而生的意外。
雪青迟疑。
不多时,庭中的一场打斗消停下来,年长那个带头朝廊内作揖,道:“接下来给嫂嫂展示‘褚家枪法’第三式!”
这俩少年,正是褚怿临行前派来陪伴兼保护容央的褚恒、褚睿,即三房周氏和五房施氏的膝下长子。
容央闻言眉眼不抬,道:“天快黑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褚恒看一眼天色,道:“还不急,大哥去前有令,要我二人每日在帝姬府练功两个时辰,一则给嫂嫂解闷,二则给小侄儿启蒙,今日只练了一个时辰不到,恒儿、睿儿还不能走。”
褚睿年纪毕竟尚小,玩心还重,听得容央松口,不免想趁机溜去城中耍一耍,因而拿胳膊肘撞褚恒,小声道:“我看嫂嫂有点累了,要不今日就先收了吧?”
褚恒白他一眼:“我看是你累了吧。”
褚睿撇眉,继续争取:“蕙姐姐今日被二伯母押去相亲,我想知道结果怎么样,难道你就不好奇?”
提及褚蕙被押去相亲一事,褚恒自然也相当好奇,然而作为目前家中的老大,他还是很能分得清主次,回绝道:“不差这一时。”
“……”褚睿蔫头耷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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