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隐感到失望,但直觉告诉她也是有人这么交代了镜荧的,逼着他一个小童反倒不好。
大夫指了一下镜荧,道:“听这小童说,当初令这位公子受伤的器具上涂抹了一种特质的麻药。这种麻药涂抹在伤口上能放大人的痛苦至数倍,乃极刑中的极刑,也不知,这是什么深仇大怨。而且它能伤人经络,加上救治不及时,没能在第一时间排出毒素,后来,这种麻药浸入他的骨骼关节,已经是再也拔不出来了,只好在,它并不能算是什么毒,亦不会对身体的其余部位造成什么影响。”
这应当,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元清濯呼了口气,“劳大夫赠药。”
“哎!”
这位大夫当即要去开药,但角落里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见大夫要外去,他一臂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行!”
元清濯蹙眉:“镜荧你怎么了?”
乖乖少年的神态一反常态,变得执拧坚持,毫不退避。
“大夫,你只 * 能施针,不能开药!”
镜荧非常坚持,不然就不放他出门。
大夫也不懂了,“这是为何?”
镜荧努嘴,虽然心中也不大情愿,但是必须要说出来:“我家先生说了,凡止痛的药物没有不伤脑子的,他腿已经不堪大用了,怎能再因小失大!就算是忍痛,先生也不要吃药!”
元清濯微怔。她一点不怀疑镜荧的话,因为这确实是姜偃能够做出来的事,能够说出来的话,这男人固执得很。
但是她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如果不论什么药物都只是能治标不治本,那何必再用伤脑子为代价?他那脑袋里至少装了上千本书,不是一般人的脑袋,坏了多可惜。
“公主……”医者无奈,不敢做决定,只好求助于公主。
元清濯微微颔首:“那就还是施针吧。”
大夫叹了一声:“也好,但施针的效果是绝对没有用药好的,非是小人医术不精,这点还请公主明白。”
“明白明白!”元清濯搓了搓手,嫌这老头儿叽叽歪歪废话要用箩筐来装,要是他的医术配得上他的嘴也行,要不是这样,以后迟早被脾气暴躁的病患家属打死。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磨叽,委实不值得。
当下,老大夫祭出了看家本领为姜偃施针,但镜荧却执意要推公主出去,理由是施针途中先生要卷起下裳,公主是女子之身,留下有所不便。
元清濯被他几番话连消带打,哑口无言,咋舌镜荧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满脑子旧思想简直可以和老梅拜把子了,但因想到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裴钰在,保不齐他等会听到了风声虎头虎脑地过来,打搅了大夫为姜偃施针。
她确实不便留下,于是推门出去,在门外等候,临出去时对镜荧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有任何问题,一定立即向她禀报。
镜荧胡乱地应着,手里一点不含糊地将公主往外推。好不容易将公主关在门外,镜荧转身,瘦弱的背抵住门板,长长地呼了口气,抬臂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
不是他自作主张,但先生是一定不愿被公主看到身体的。
元清濯觉在外等着,时光竟是如此漫长,起初尚有些耐心,到了后来已开始在外间踱来踱去。
尤其那老大夫施针,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耳力奇佳也听不出任何动静。
她只是感觉到,日头似乎从枫馆波月斋外的一棵绿荫如云的枇杷树上渐渐落下去了,晕红软光,减了它灼烤大地的威力,晒在身上也都不觉燥热逼人了,她郁躁不安的心境亦随之得以平息。
也就在这时,镜荧拉开了房门,护送老大夫出门,并没想到公主居然还在。他吃了一惊,元清濯听到开门声,扭头,满怀希冀迎了上来:“如何?”
镜荧看向老大夫。
大夫点头:“他被公主点了昏睡穴,此时也尚未醒来。老朽可不会解穴啊。不过,这位公子的根 * 骨不错,毕竟从前的底子没掏干,应该是会无碍的,这几日不妨就躺榻上不要下来,好好地养着。”
元清濯愣愣地听完,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让镜荧送大夫出门。
支开了镜荧,她一人步入姜偃的寝房,想了想,终究不愿让任何人打扰,她回身落了门闩。
榻上之人,一如老大夫所言,确实还没醒。
但呼吸平静,缓慢,绵长,感觉得到他此刻似乎并无什么痛楚。
元清濯舒口气,停在他的榻边,双手捧起了姜偃被褥底下的右手。
他的手微微凉,但还是温热的。
他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亮,能看清表皮底下细密如蛛丝般的血管。
她常常想,是怎样的人,可以把姜偃生得这么好看。
简直是每一寸,连毛孔,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以至于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几乎走不动路了。
在梁都,他是炙手可热的春闺梦里人,只因身在听泉府,鲜少有女孩敢染指。
所以这么大的便宜,才会让她捡了去。
“阿偃。”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今日老大夫的话。
是何等深仇大恨,竟要用麻药残害他的双腿。
一直到如今,都疼痛难忍,至此地步,那当初受伤的时候,又是何等腐心蚀骨!
一想,那种疼痛便仿佛是种在自己身上,令她的心疼得直抽。
她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将他沿着他骨肉匀亭的五指指缝滑了进去,继而微微收拢,如同拢了一只蝴蝶在掌心。
心只有在这么近距离与他相守之际,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望着姜偃恬静姣好的睡颜,她俯唇而就,在他的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榻上的男子睡得如此安详,一动不动。
她守了很久,模模糊糊,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几年来心里始终不敢去触碰的一块禁忌之痂,仿佛在这一刻有勇气撕裂开来。
……
“元清濯,身为公主,嫁给裴钰有何不好?”
“小满,你听话,不要再与你父皇犟了,他是为你好。”
“裴钰少年英雄,又不是你所厌恶的绣花枕头,是你的良配。嫁给他,有何不可?”
“小满,听我一句劝,哪有女人上战场的?何况你是公主……”
她在那天夜里,真是感受到了后宫前所未有的和谐。
所有人都来劝她,就仿佛认定了她是个冲动的、不知轻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无能之人。
但是元清濯厌恶这样的安排,她空怀一身武艺,她只想去投军。
压抑了太久的心绪,瞬间爆裂开来,不管那些话有多伤人,什么都外捅。
犹记得当年,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借着亲情这柄利剑,将与她最亲的人伤得彻底。
随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投入了西北军中。
她也未能想到,那一次的道别,竟是永别。
还以为可以在父母庇护的年纪里肆意妄为,成了再也不可能的绝响。
同年冬,帝薨。
大魏与北胡交战已 * 有大半年之久,依旧战事激烈,一时无法抽身,当元清濯终于赶回梁都时,大行皇帝已停灵七日。她在灵堂里,见到无数未烧干的残烛,白得瘆人,黄纸漫卷而下,于火钵中自焚狞笑。
元清濯双膝一软,跌倒跪坐下来。
一直到亲眼目睹父皇的灵堂,她也依旧不敢相信,父皇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服食丹药而发疯,竟会失足坠亡?
教她如何能够相信!
她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明明也就是今年的事,父皇还会摸她的头,笑吟吟地说,小满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虽然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父皇自作主张为她定的所谓“好亲事”,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真正长大,不是在叛逆顶撞父亲,打伤了宫城禁卫出逃的那一天,也不是与北胡交战,第一次立下功劳的那一天,而是,得悉父亲已经不在了的,那一段日夜奔驰,不眠不休的日子,而是,在亲眼目睹父亲长眠灵柩之中的那一刻。
“父皇,你不是说,要看着小满出嫁的吗?你都还没有等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等了……”
“我不是讨厌裴钰,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把事情弄得那样糟糕?
身后,朔风怒号,人间雪重。
招魂幡恣情鼓动摇曳,发出虎吼般沉闷的呼声。
除她之外,得知公主回城的太皇太后,诸位叔伯都来问过。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只立在门外,静静地打量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吩咐左右全部退去。
“小满,”她望向一直跪在灵柩前已经犹如一尊冰雕石像的元清濯,终是不忍,告诉她,“小满,你的性子随你父皇,自尊,甚至是自负,不懂得报答他人善意,虽然明知对彼此的关怀与爱大过于一切,但说出口的话,却往往是最伤人的。那日闹翻之后,你说后悔了,你如此,他亦然。”
“小满,你不知,几个月前你往家中捎来一封家书,说你在项煊帐下立了功的事,你父皇他也像个孩子,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夸自己的公主有本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敬武公主,他就知道,小满武艺超群,定能如愿将犯我疆土的匪类打得落花流水。陛下高兴了数日。他给你写了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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