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这句,生怕银迢打似的,一闪身进了大门,指挥门房不待银迢反应过来就关上了门。
阁楼里生了火炭,烘得身上暖了些,姜偃更了身淡杏白博带道袍,内并一色的交领玉白雀穿云纹衫子,腰间束石青银鼠孔雀羽锦理鞶带,尾尖略湿的墨发以素色发带随意绑了披向背后。
火钵里烧着的银丝细炭,发出哔啵的动静,火星迸溅。
他身后倚着紫檀木春梨绽雪图座屏,一侧的四折屏风上绣着雪银的振羽仙鹤,屋内静谧。
除了偶尔的炭火灼烧声和金属器物发出的清晰的碰撞。
摇着折扇,一身风骚红衣,扰乱了阁楼书房素净布景的谢淳风探了只脑袋进来。
屋内没有公主,他便放心了,吐了口气,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姜偃的手中摆弄的是一只错金银壶,状如宝瓶,四面是羊角状的壶口,口下用细铜片倒扣,哪一方传来异动,那面铜片便会“啪”一声拍在壶身上,以示预警。
这玩意儿,和宫里的地龙仪一样,只是稍微改进了些。
“宫里不是有一个了么,你怎么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谢淳风蹙眉,走了过去,折扇拍在了他案上,“倒腾一个你就一个月别想睡个好觉了,多费心神你不知道?师父都说它损寿命!”
姜偃的铜片正好合在最后的羊角下,一点余光也没分给谢淳风。
“师弟,这是怎了?”
姜偃道:“益阳近日地龙频发,余波不断,郡守传了几道私信予我。”
谢淳风呵呵两声:“他们这是把你当神明菩萨 * 似的供着,师父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可也没被这么‘信任’过。我说你逞什么能,树大招风,那小皇帝跟前儿的就是个死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倒好,又是地龙仪又是璇玑,还给那小皇帝当师父,不怪师兄丑话说在前头,迟早是要出事的。”
师父临死前放心不下的最是一件,那就是自己这根基尚浅的师弟。
虽然他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但毕竟还不懂得,他们这样的人,既长了一双能洞察万事万物的眼,而又没有上天入地点石成金的大法力,就只能做一个人间旁观者,否则必惹来杀身之祸。姜偃他发过誓撑起国师府,履行对师父的承诺,就不该和小皇帝牵扯上。
长公主也是一样。
“我知道。”姜偃道。
谢淳风丧气不已:“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要不是我贪图享乐风流浪荡,本也不会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姜偃的,不过话题很快转到了另一处:“我来时在听泉府走了一遭,府内的迷花阵阵眼好像空了。这可是师父备下的抵御外患的阵法,你就不怕夜半有什么梁上君子偷摸进来?”
姜偃道:“也没多少值钱之物。”
谢淳风手把折扇,扇面一展,神色微妙地凑近道:“那……采花贼呢?”
他说的“采花贼”是谁不言而喻。
谢淳风防长公主甚于防川,唯恐她玷辱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
姜偃一顿,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设阵。”
就等他这句了,谢淳风仰头哈哈大笑:“师弟啊师弟,我比你早入门二十年,占卜星象比不了你,药石暗器也比不了你,风水堪舆差之甚远,论乌鸦嘴更是甘拜下风,可是这奇门阵法术,师兄可是得到了师父亲口认证,是要小胜一筹滴。”
唯独这一项赢了,就够吹百八十年了。
他得意洋洋:“师兄这就去给你把迷花阵修复上,以后谁也别想打听泉府的主意。走着!”
谢淳风干事风风火火,转过身便冒着浇头的大雨噔噔噔下了楼。
……
却说元清濯,不但一人落在后边,还碰上了数年未得一遇的瓢泼大雨,只捡了一把破伞,独自晃了下去。
芍药宴的人都散了,她与一早丢了人下去更衣的周玉京狭路相逢。
周玉京见她一把破伞撑着,今日出了大彩的桃花裙湿淋淋的,形容极是狼狈,不禁从马车里头拨开帘来笑话:“长公主这是被国师大人抛弃了么?可要同行?”
元清濯可不想再继续傻子似的冒雨走路了,笑了笑道:“嗯,好啊!”
周玉京垮了脸,没想到她竟真的上来,也不怕自己对她不利,事已至此,只好教车夫停下。
元清濯拎裙上了周玉京的车,对华亭伯家的车夫笑道:“劳烦了,我家住听泉府东小院,正好不顺路,您先送我回家吧。”
周玉京差点儿气歪了眼睛。
偏对方是公主,拒绝不得,发泄似的 * 踢了一脚在那车夫背上:“你个要杀头的还杵着作甚么,没听见公主说吗?”
车夫连连哈腰点头,不敢说二话。
元清濯在东小院下了车,满意地挥别周玉京,气恼得她一把放下车帘,马车轮骨碌碌地滚起来,去如疾风。
她松了口气,抬眸,不经意望向雨幕中那林立耸峙的间壁楼阁,朱甍碧瓦,宛如矗落云镜,望之蔚然而深秀,仿佛有一点零星烛火,远远地在模糊不清的烟雨里跳曜。
不知可是他案前的烛火?
他没歇吗?
腿疾可已无碍?
元清濯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银迢急来出迎:“公主!你怎么浑身又湿透了?快快,快随奴进来!”
更衣换裳,喝上姜汤,捂上汤婆子,寒气一散,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习武之人哪能不挨刀,本就没那么娇贵,何况只是一点风雨而已。
但银迢却怒不能遏:“公主,奴今天上听泉府等着,是亲眼看见国师回来的,奴问了他童子,他却说公主你没回!什么人嘛,一起出去的,居然把公主一个人抛下!早知如此,奴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元清濯也是越想越生气,虽然是自己跳下的车,可他居然没风度地一走了之,后来明明大雨倾盆,他都不考虑自己一个弱女子独自在雨中行走,竟连回来接自己都没有!
“公主……”
元清濯抱着汤婆子利索起身:“我要进宫。”
银迢、橘兮二脸茫然。
元清濯的眉头绷得紧紧的:“他这么待我,迟早是要后悔的,哼,我才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呢,我要让他找不到我!”
第13章 夜探香闺
瓴下挂雨,泠泠成韵。
含元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焚了陛下最爱的龙涎,御案上添了几碟金丝牡丹糕,糕点摞得层层叠叠的,外壳香酥,是金黄、桃红糅合二色,内嵌蛋黄,表皮轻泛着油光。
小皇帝批阅奏折累了的时候,便就着大椅往后一仰,拿块东西往嘴里塞。
和玉林摇着拂尘碎步奔了进来:“陛下,薛弼回来了,正候在外头求见呢。”
小皇帝抬起头,将交叠着搁在案上的双腿拿了下来,轻咳了声:“宣。”
和玉林朝外拉长了公鸭嗓:“宣翰林棋士薛弼觐见!”
少顷,薛弼步了进来,一袭青衫,面貌温和得宛如伫立流水中百年的卵圆青石。
“臣薛弼,叩见陛下。”
小皇帝双眸绽雪,扶桌而起,探腰趴在上头:“怎么样?”
薛弼顿了顿,摇摇头:“依臣之见,长公主殿下对国师大人确实有几分上心,不过反过来,国师似乎对公主……”
小皇帝失望地懂了,他退了回去。
正这时,和玉林又急急地来报:“敬武长公主请见!”
小皇帝大惊失色,忙跳下来奔到薛弼旁侧,一把扯住他胳膊,将他往内殿掀:“藏起来,快!”
要是皇姐发现自己居然敢派人监视她和先生的动静那还得了?她非扒了自己的皮 * 不可!
薛弼逃之唯恐不及,元清濯进含元殿时已没了他踪影,小皇帝“气定神闲”地仰卧在龙椅上呼呼装睡,被元清濯一眼看穿。
唇角轻向上扬:“皇弟,阿姐有个事找你。”
小皇帝还没醒,嘴里嘟囔了声,仿佛在怪人扰他清梦,过了片刻,才假意被人吵醒了,困倦地睁开大眼,一见皇姐,装得天衣无缝,惊吓地跳到椅子上。
“皇姐?”
元清濯懒得拆穿他诡计,笑道:“皇姐想来宫里住几天。”
原来只是这个事。小皇帝暗舒了口气,他还以为皇姐这是对姜偃求而不得入宫来找他撒泼呢。
不过自打她十三岁时立府以后,若非年节,都是不大愿回宫里住的。她不爱与三姑六婆凑一堆儿,她的性子看着热热闹闹,内里却孤僻寡情至极。
小皇帝想了想,道:“原扶香殿还为皇姐你留着,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元清濯笑着一只魔爪伸过来揉他下巴,“还是弟弟会讨人喜欢!”
小皇帝的脸在长公主手里成了只肉乎乎白嫩嫩香喷喷的发面馒头,给挤得变了形,小嘴高高嘟起,这张龙威颇重的脸蛋一时像在撒娇似的。
元清濯松了他,到了含元殿外,领了银迢前往扶香殿。
来的路上元清濯总免不了要想,那姜偃后悔莫及地来跟她道歉是何种光景,他若不来,对着那块她费劲赢来的昆山美玉好意思么!
夜里雨也没停,扶香殿外的海棠新著春霖,饱饮了水露后开得愈发娇艳欲滴,色泽如新,花气袭人,几试图破窗而入。然而最终仍是被一天细雨挡在绿楹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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