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脚步声远,吉祥乖巧地欠身:“先生有何吩咐?”
“师父。”
老人才要开口,一个粗衣袒袖的黑壮男人走进来,正是在外摇青的汉子,“门外有位叫周纳之的公子,请见师父。”
短短一个须臾,吉祥雪白的脸颊被惊怯占满。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令她难御地跄了一步,好似有一只无形的猛兽在侧,耽耽凶视。
落禅老人看得真切,转转眼珠:“我累了,请人回吧。”
汉子领命而去。
午后的阳光延折而入,在门内磨旧的方木板铺上一层金茸茸的光,照得吉祥后背一片冰凉。
茶堂静阒一刻,落禅老人悠然起身,展一展腰背,随口问:“何人会在午后来访,姑娘可知?”
吉祥的眼神是慌的,听问眸光四散,下意识摇头。
每逢茶事沉定绰若的女子,眼下却这等慌乱无方,老人膝下无承,一时怜蔼心起,缓声道:
“活到我这把岁数,免不了有几个不愿见的故人,几件不愿想起的往事,你小小年纪,竟也有等闲忧扰。”
吉祥轻垂的软睫一颤。
自鹤心楼一见,她直觉那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竟能找到这里。
师长睿智,她急于求一个解,颤弱起音末:“先生,若不愿见的人找来,应当如何?”
“躲得过就躲,躲不过——”经世的老人目光沉厚,“直面就是。泰半恐惧之事,皆是源于所想。”
“先生……说得是。”明知道理,吉祥今日只想躲。待枝儿回来说访客已经走了,怅松一口气,想起问老人的吩咐。
“也没有什么,姑娘请回吧,明日不必再来。”
吉祥甫平一惊,又迎一诧。不待她开口,落禅老人先道:“姑娘本性纯真,似此般设席空谈,于你无益,瀹茗品鉴,坊中已极。至于技法,我早说过,没有能教你的。”
吉祥有些无措,嗫嚅了两番才道:“先生为蜀东高人,吉祥愚笨,望先生别弃。我,我知道给先生添了麻烦,今后一定留心。”
落禅老人白眉展动,哈哈笑了两声,“我若为高人,祖师的脸面可不要被丢尽了?姑娘若有空闲,不妨到天清观寻我师父,他老人家若愿教导,许能学些新东西。”
老先生的……师父?
直至走出内院,吉祥才懵懂地觉省过来:莫非颜坊主口中赞叹的人,真正的蜀东流传人,实则是落禅居士的师父?
落禅居士已居杖朝之年,仍臞爽如松,他老人家的师父,该是何等道骨仙风?
“姑娘,今日有些晚了呢。”
等在外头的袍儿无聊许久,终于看见姑娘出来,立即蝶儿一样迎过来。
吉祥面色微微浮白,似比斗茶一场还要累,轻道:“与先生多说了几句话。”
与外院一众茶人告辞,走到门口她想起那意外到访之客,不确定是否真的已走,携着袍儿的手一紧。
姑娘莲步轻挪,小心地探看而出,蓦然瞠愕。
窄巷里确有一人,银青衣锦衬着斑离的石壁,洒洒暖阳在身,如旧家赏倦的良玉静生熙烟,安晏等待着她。
“你……怎会来了?”
“节中早该带你逛一逛,今日有空,莫嫌迟了。”眉修目樾的男子上前一步,“今日学了——”
醇音停在女子抱住腰身的刹那。
宅院的大门未关,不远还有扈从,衢巷虽深,行人并非绝迹——众目睽睽下,穆澈的耳根瞬间通红。
待要挣却,他顿了顿,空僵着手臂低询:“怎么了?有人欺你,还是师父说你了?”
吉祥闷着摇头,手臂收得愈发紧。
“吉祥……咱们有话马车上说。”容润的嗓音低到不能再低,有如哄诱孩童。
因他没来由地感觉,宅门正对的摇箕男人正在忍笑。
两人遂上了马车,车门阖上,吉祥反而垂头不语了。雕棠几上摆着几碟馔糕,淡淡甜香飘来,亦不如往常热衷。
穆澈只是安静相陪。
过了一晌,女子抬起莹然欲滴的水眸,没头没脑问:“你会不会有一天嫌我?”
穆澈睫风一动。看来他来接人当真接对了,早起才别,如何添了心事?
吉祥再次低头,双指搅弄裙带,喃喃:“会不会,我如果不好了,你……”
她的颔被轻轻托起,略挟无奈的唇角覆落,毂轮微颠,荡得舌齿相碰相缠。
第一缕血味弥出,拂炙的鼻息稍离,穆澈目色渊墨至深,直视近前醺靡的脸,声亦昏靡:“我若那么混账,再去何处寻你?”
吉祥心神鼓荡,目光莹莹地望着他。
凭这一句话,她可以什么都不怕了。
穆澈视线闪动,忍不住再一次浅尝戏吮,好歹等两个人的气息都平复,他轻抚她的发,“有什么心事?”
她颊色未褪,软软的脸蛋挨在他肩上摇头。
“没有?成心撒娇可不行。”
听见故意逗笑,吉祥弯了弯纤美的眸尾,这一刻是山河俱在,星月入怀的踏实。
心踏实了,便想吃的,糯小小的声音道:“金杏梅糕。”
穆澈情溢目中,拣一块糕点,凝视吉祥的小小樱唇,慢慢咬了半口在嘴里。
第90章 明月如烧???也不要别的,姑娘绣的荷包,……
那年的中秋,一个流离的孩子全然不曾发觉,韶京可以这般热闹。
三日弛禁的最后一夜,百姓的热情有增无减。从东者,庞运河岸士女鳞集,河中有雕舟绘舫往来,矜贵者扃阁半掩,鸣佩脂香寻而溢出;洒脱者立身船头,酒气谑吟临风散逸,弦底翻衍游情,水□□赏明月。
从西者十里草堤,风气更开,冶郎与闲客同游,花魁同声伎把臂,只有这样盛大的节日,放肆笑闹也无人侧目,不做一天生意也无人责骂。
沿梁秋枫尽染,更有担花女叫卖红蓼墨菊,杂戏汉表演吞火喷龙,一步赛一步的红火,一亭胜一亭的喧胶,只怕肩踵熙熙,这一亭一步走不过来。
东西之间,便是玉衢长街、秦楼楚馆,鳞次的高笼明灯照映茶香酒味,处处人间烟火。
穆澈带着吉祥逛了几许,觅一处酒家歇脚。
馆子两层,比起明厅雅座尽备的轩华楼宇,不免寒碜了些。薄木削成的酒桌长凳上,甚至垢了一层擦不去的污光。
二人走进,散座上飞唾的酒客们眼光晃了晃,倾刻安静,都诧异近于缩怯地认为,这两人一定是走错了门面。
男子凤姿轩容,少女清俏灵婉,不必玉带珠履相饰,已然一对天生璧人。
酒馆的老板因客多忙成了小二,见客怔忡一刹,笑着脸往楼上请。
清贵的男子不着意周遭目光,护着女伴上楼,两名从卫止在梯口。
“客官宽谅,小店没有雅间……”
二楼也是敞屋,除了桌椅布置得整齐些,和楼下没有太大不同。店老板头一回接待这等人物,舌头骞了一骞,油滑的商人世故一时失灵。
“无妨,临窗就好。”
楼上有两桌客人,一个是穿夹锦的贾客,另一个书士模样,头科方巾,穆澈携吉祥坐在窗边一张方桌。
面对女子漏疑的眼神,他淡淡一笑,对店主道:“贵店拿手的荤菜三道,两样素盘,多几碗米饭。酒么,需老板推荐一壶了,清烈最好。”
店主心松一口气,他先还担心贵人口刁,点些厨房没有的奇珍异味,转而稀奇:此人教养极好,该是世家高门子弟,怎会公然带女眷来此?
口内笑道:“小店的明月烧还算能入口,客官尝尝?”
店主人会做生意,原本寻常的云烧子,应着节日旧酒入新瓶,来客自然都说好。
待店家去,吉祥小声哝哝:“多几碗米饭什么意思,我可不饿。”
珍珠小钗微松鬓边,柔和的润泽掩住她的倦色,不等对面说话又道:“咱们吃完再逛逛可好,一会儿是不是还有烟火?”
“人太多,不怕走丢吗?”穆澈的笑藏在眼里,点点如辰,比天上几粒疏星更盛。
透过窗扉,可将迷华长街收入眼底。适才逆着人流,他一直护在身畔不曾稍离,她不必回头,也知他定在左右。
由这样好的一个人护着,怎么会害怕?
吉祥余光无意瞥下窗子,忽而闪神,目光有些迷茫,继而渐渐明晰。
她记起了这个地方——酒馆下沿阶旁,是那年她被游人挤退,初遇他的地方。
吉祥征询地望向穆澈,后者已看她无声笑了半晌。
“你……”
“我……”
两人同要说话,恰小二过来上酒,吉祥尾声娇顿,眼眶不知怎么有些湿。
他的体贴由来不着痕迹,然而一色色地感受去,全都熨在心中最软的方寸,犹如无声润物的春雨,明朝推门,便见倾城花重。
话语此刻失了重量,吉祥隔着桌拉住他的手。
明知旁边两桌酒客有意无意地侧目,穆澈未避,低道:“明日你还要学茶,不好大晚,此处看烟花一样的。”
吉祥忘了天清观的事,落睫点点头。
穆澈最喜她无忧,此日却多见她愁感反常,目光轻转,笑道:“今日带姑娘出门,可有谢礼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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