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皇三子”三个字那一刻,文臻只觉得脑中的血一霎间都冲上了头顶,再哗啦一下降落,整个人都好像空了一霎,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置身哪里。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她,转头看见张钺惶急地冲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文臻立即清醒过来,对他做了一个眼色。
张钺一看那衣着那旗幡,脸色也白了,接收到文臻的眼光,慢慢点了点头。
他跟在文臻身边这几年,历练许久,如今也老练了许多,听那礼部官员宣了旨,虽然脸色惨白,却咬牙忍住没有立即说话,又看了文臻一眼,用口型道:“您忍忍。”
忍忍,这些人在逼您,但湖州是您的,民心是您的,您只要忍住,谁也奈何不得您。
文臻对他缓缓摇头,手指往下一按。指了指刺史府。又指了指自己,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张钺看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跳。露出痛苦之色。
文臻静静地盯着他。
张钺咬牙,半晌,垂下眼。
他两人默默打着官司,都没注意到,屋内,那床里的机关缝隙,再次缓缓开启,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看见了满院缟素,一脸冷漠和敌意的白甲士兵,飘扬的丧字旗。
他看见那白麻衣的人说起“黄三子”的时候,自己那个山倒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便宜娘,晃了晃。
他看见干爹听见宣旨时看向娘的古怪和担心表情。
也便懂了。
乌黑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我的便宜爹哎。
你可真是……倒霉啊。
……
礼部官员将旨意一收,看向文臻:“刺史大人,接旨吧。”
他姿态看似随意,浑身却紧绷,而院子里的旗手卫,所有人手都放在刀柄上。
刺史府的护卫们远远站在一边,手也搭在一边。
气氛肃杀,文臻却久久沉默。
她知道,想必此刻定州军已经开拨,旗手卫已经去接管城门,湖州军那里应该也有人去宣旨换防了。
皇帝暴毙,太子即位,这么大的消息,他们竟然能瞒这么紧,她这里,想必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吧?
若说朝中没有人帮太子,她绝对不信。
但这还不够。
派个礼部官员,带上几百个旗手卫,下个旨要求换防,就确定能动得了她这个湖州之王?
一定还有别的凭仗。
不知何时真的下起了雪,细细的雪片自灰蒙蒙的天的穹洞里旋转而下,落在对峙双方的脸颊上,却都不曾被呼吸吹动,也不化。
有的雪花落在彼此之间,眨眼便粉碎了。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熬,礼部的官员背心的汗湿了一身又一身,如背着巨大的冰块在冷风中熬煎,他来了,就是存了死志,总归这一死,可换家族荣华,但在死前这一段的等待,在这名闻朝堂深不可测的女刺史面前,这般的压力,依旧难熬。
直到文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心腔猛然一松,却听她问:“皇三子如何了?”
礼部官员心一颤,万万没想到她不喊冤,不发怒,第一句就是问燕绥,他急忙道:“谋逆罪人,已经下狱。待朝廷议定后罪再决。”
文臻一挑眉:“哦?那神将呢?”
礼部官员不敢对视,垂下眼,“亦已关押。”
“凭朝廷那帮人,关住他们两人?”文臻语气不带轻蔑,只含好奇。
“大人想必想看看信物。两位罪人身上信物下官没有。不过宜王府已经查抄,在宜王府中查出一物,或许大人看了能认识?”那人令人送上一个盒子。
文臻接过,打开一看,心间一颤,立即合上盒子。
里头是一件女式内衣,燕绥亲手制作的那种。
那东西只有燕绥会做,也只有燕绥能做,必然放在宜王府最秘密的地方,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碰触,如今却被人拿着,送到了她手中。
一瞬间心乱如麻,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微微睁大眼睛,好奇地道:“这荷包倒精美,倒像是王府绣娘所为。”
礼部官员道:“大人认得便好。”
文臻顺手就将盒子收了起来,交给一边垂头等着的采桑。
“既然有叛乱,想必有人平叛有功,请问谁是这位英雄啊?”
“永王殿下及时救驾,并扶立陛下继位。且谢绝了陛下世袭罔替之加封。”
“先帝的丧仪如何处理?”
“已诏令天下各州刺史及边军州军将领入京。哦,文刺史还得暂缓启程,等嫌疑洗清,便可去大行皇帝梓宫之前磕头了。”
“天下各州?”文臻敏锐地听出了问题,“所有?”
“……是。”
“包括唐季易?”
“……是。”
“三姓可都奉诏?”
“都已动身。”
文臻长长地吐一口气。
不对。
这里头不对。
礼部官员再次催促,“刺史大人?”
同时他瞟了一眼张钺。
文臻冷笑一声,斜眼睨那官员,“跑到我的地盘,要关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一出口,那官员反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反应嘛。
不怕文刺史反抗,或者说,就希望她反抗,只要她反抗,便有了理由夺职。
本来陛下是要直接拿下文臻的,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留下文臻。但是文臻太强,把湖州治理得太好,太得民心,导致陛下师出无名,一不小心,是会激起民变的。这当口儿,绝不能出这事。
所以只能逼她,有嫌疑,我们来查你,总可以吧?我们查你,难免给你点屈辱,你受不了,反抗了,我们就有理由了。
只是这官员心里也没底,毕竟这心思昭然若揭,文臻何许人也?向来也不是个冲动性子,她若真的忍了下来,反手卖惨,朝廷倒会陷入被动。
陛下为此很是费思量,还是永王殿下笑道,无需如此忧虑,只要文刺史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如陛下所愿的。
虽说永王殿下近期很是展示了智慧和才能,但这官员心中还是没底,毕竟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此刻听见文臻这口气,眼底露出笑意,脸上神情却是愤怒的,退后一步,怒声道:“怎么,文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他还没退入旗手卫人群,张钺忽然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怒声道:“刺史大人,先帝骤然驾崩,陛下初初登基,正是艰难竭蹶之时,你身为封疆大吏,怎可如此不顾大局!”
那官员一怔,随即大喜。
都说张钺为人板正,一心为国,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张钺原是东宫洗马,后来却投了文刺史阵营,这次原本陛下嘱咐最好一并拿下的,但是考虑到文臻张钺在湖州都很受爱戴,拿下文臻后再拿下张钺,只怕要引起湖州动荡,后继者也很难顺利接管湖州。湖州如今是一条肥鱼,物阜民丰,各项赋税以及产能资源都在各州前列,陛下可不舍得丢掉这块肥肉。
如今见这人果然还是竹子一般直筒筒一根筋,顿时喜道:“都道张大人公忠为国,从无私念,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心折!”
文臻却怒道:“张钺!枉我信重你栽培你,这种时候,你要背叛我么!”
张钺睁大眼睛,愕然道:“大人!您这是糊涂了么!先帝忽然驾崩,陛下刚刚继位。你身为封疆大吏,有所避嫌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便是陛下有些误会,待些时日分辨明白也便成了。可你若是公然抗旨,这岂不是坐实你这不臣之心?大人,钺是为了你好啊!”
文臻冷笑道:“这是眼见风向变了,急着投诚新阵营吧?”不等一脸委屈的张钺说话,转头对那官员道,“要我停职待勘也可以,先让我见皇三子一面。”
官员:“文大人,您这是强人所难了。皇三子如今羁押天京待斩,如何能千里迢迢押来见你。”
文臻吸一口气:“不能来见我是么?那就我去见他吧!来人,备马!”
她一声令下,四面轰然相应。立即就有人去备马。文臻快步下阶。
那官员喝道:“谁也不许离开!”
文臻勃然大怒:“你敢在我的地盘羁縻我的人!”
那官员大声道:“陛下有旨,若文臻敢率领一人离开刺史府一寸之地,则所有随从视同谋逆!天京接报,立剐燕绥!”
文臻站住。
她立在院中,背对众人,这三年她瘦了许多,却隐隐长高了些,往日娇嫩莹润的少女,此刻风雪中的背影却清瘦峭拔,是覆了雪依旧不弯的竹。
满庭鸦雀无声,礼部官员满身刚干的汗又沁了出来。
他嘶声道:“文大人,便是你不在乎自己性命,你不在乎这身边人的家小九族么?他们跟随你一场,就是为了这样的下场么?还有湖州百姓,你踏出这刺史府,就算反了,你的百姓如果来护你便是反贼,被定州军围剿,能活几人!就算这所有人你都不在乎,宜王殿下的性命,你也不在乎么!”
文臻一动不动,礼部官员对身后旗手卫使眼色,示意他们去阻拦那些去备马的人们,然而旗手卫上前,那些人却不后退,显然并不为他的话所动,只要文臻需要,他们还是会跟着走,礼部官员没料到文臻对于手下的掌控力如此强大,联想到如果她真的下了狠心,真要拿整个湖州陪葬……这回吓得连汗都不敢流了,只能颤声道:“你竟要毁了湖州,你这恶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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